故乡在山里。大自然把我的故乡失落在山旮旯里,千年万年啊再也没有想过把它挪出来。于是经过太多太多的炎凉暑热,故乡在山的怀抱里从容地躺着,习惯了这种被抱着的温暖,也习惯了这种被抱着的委屈。
故乡四季的更替总是给人不同的惊喜与美丽。春天是故乡最绚烂的季节,经历了冬天的蛰伏、等待、孕育,暖阳下的山坡上,高的低的、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朵儿,仿佛要急于释放自己的压抑,一团团一簇簇,还是早春就开放了。即使阡陌之上,那些趴着的藤茎,叫得出名的和叫不出名的,也不甘示弱地捧出它们细微的稚嫩的美丽,勾连你的脚步,带起一丝淡淡的悠悠的清香。到了三月,花儿就闹满了山坡,花的海胀痛了你的双眸。
夏天,还有哪儿比故乡更适合避暑呢?虽然几多三五人围不拢的古木在大炼钢铁的年代,化为了炉中灰烬,松涛的吼号没有过去那么威震,但连绵数十里的竹林照样婆娑,仿佛在招呼你跟它一起跳舞。绿风从竹荫下蛇行般扭了出来,在碧澈的山溪里摆了几摆,濯了几回再掠向你,便多了几分清凉。月光下,星辉中的山风更多了几分透心的凉,跳进你的门窗,轻抚着,于是倦意中你就啧住了梦香。
没有花的秋季,故乡却不缺少斑斓与别致,会让你恼怒得直恨自己没一支可以还原本色的画笔。秋霜宠爱那些爱打扮的树叶,精心涂抹着。红了枫叶黄了银杏,紫了野葡萄,褐了猕猴桃。山枣树干脆光了膀子,铃铛般赤裸裸垂挂着橘皮果,炫耀它的富有,馋得你喉咙咕咕直动。秋天进山里你得准备点啥,收获总在不经意间。长裤子能派上大用场,摘下的往里装,扎紧了“U”字般倒扣肩头,回家慢慢享用你的野果大餐吧。
山里的冬天注定比山外要美。雪花总是悄无声息地纷纷而来,先是白了山顶,再是白了树梢,然后一鼓作气把大地铺了个严严实实,乾坤一色。山像走累了的老人安详地躺下了,只有积雪挤压的山涧,细流轻轻在弹响缓缓的节奏。腊梅从来就担当引春的角色,它喜欢它的红粉天地,于是硬朗的虬枝上的花蕾,倔强地撑开冰雪,先是一朵,再后是二朵三朵,劲风极力想摇落它,它仅仅寒战了几下,依然骄傲地站稳枝头。到后来它便大大咧咧地开着,呼唤着春天。山坡上人们叫喊着追逐野兔,山脚下炊烟袅袅升上。一声惊雷,开春咯!
少小时的故乡信息上闭塞,文化上贫寒。九曲十八弯的山道,山里人少有机会走出去。外面世界的精彩,外面世界的无奈,感受总是迟钝的,接受总是被动的。正是这一方水土锻造了山里人友爱乡邻,知足常乐的禀性,他们手挽手共同守望着这片家园。谁家有个红白事儿,只要丁点音露出去,大伙便会自发地聚拢过来,使得上劲的不会吝啬身上的豆珠儿汗,使不上劲的扯开嗓门也要吆喝几声。串门是掌灯后最乐的消遣,团坐在火塘边,架烧起老树根,吊上一把铜壶,想到哪说到哪。塘中的红焰感念主人的殷勤,不时把铜壶烧得呜呜直叫。主人除了提壶续水,家中有啥吃的总会拿出来,山里人坚守“三步是客”的古训。不到凌晨转钟,没人会抬起屁股,主人照例会拍拍你身上的烟灰,再为你点一块柴火片,忽闪忽闪照着你回家的路。
少小时的故乡非常清苦,因而山里人懂得珍惜。几丘七弯八拐的猪腰形梯田,我的上辈人把它耕耘得十分精细,乱石缝隙里都会刨上几锄,种上几粒庄稼,从来没有舍弃,从来不嫌麻烦。山里田地太少,红薯是重要的填充肚子作物,炒菜是它,晒干当粮食吃也是它。
山里人日子过得没油味,但山里人并不缺少追求。祖辈们上过几天私塾的屈指可数,父辈们也是扫盲才扫掉了一些。但山里人始终认为读书识字的好,他们抱持知书可以达理这一朴素理儿。即使在那众神颠倒,白卷也是英雄的年月里,长辈们总是告诫自己的孩子要尊敬师长多学知识。家中最亮的油灯是孩子读书用的,连油灯都点不起的家庭,孩子的书房里墙缝里点亮几块干竹篾,生怕误孩子的学业。闭塞遥远的山沟是流放“臭知识分子”的好去处,那些个“天上晓得一半地上全晓得”的从大城市来的“臭老九”,在破旧的校舍里扎堆儿,山里人全然不理会他们的“臭”,对他们敬若神灵,隔三差五就叫孩子们扯上一把青菜或搬上几个瓜儿带给他们。老师家访绝对是上宾,做家长的早恭候在村外的青石路上。以至恢复高考的头几年,山里学校比山外学校考上大学的还要多,令人大跌眼镜。谁家孩子考上了,绝对是四乡八里的喜事,人人脸上斟满了真诚的笑容。上学时你塞鸡蛋她装红枣,送了一山又一山,眼泪流了一把又一把。我那善良质朴的乡亲啊,想起你们怎不潸然泪下。
三十年了,故乡不再是记忆中的故乡,经常有挂着不同地方牌照的各式各样的“乌龟壳”,开进了农家小院,红男绿女自个去菜园里摘菜,地坪里抓鸡,竹林里还架起了帐篷。满叔常打电话:“三伢子,你回来看看咯”,话语里掩不住的兴奋和自豪。我那小堂弟吧,家门口的一个红红火火的扇厂月薪两千元,他还愣是不去,自己经营起一个农家超市。
想起故乡有说不完的话。今夜的月光挑开窗帘溜进我的床前,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夜深了,故乡,你安睡了吗?(作者系岳阳市政协副主席、民盟岳阳市委主委 万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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