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侨(1920—2006),又名远兼,字政交,号啸樵,湖南新化永固镇(今属隆回六都寨)人,当代杰出的苗瑶史专家,楚辞学专家,著有《清代苗民起义》,为英国剑桥大学主编的《剑桥中国史》引用,列入参考书目。原湖南省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邵阳市委主委、邵阳市政协副主席。同时也是一位著名诗人,为南社湘集成员,中国诗词协会会员、湖南省诗词协会名誉会长、邵阳市诗词协会原会长。出生于“三代秀才”的书香世家,其祖马莲仙曾任新化县参议员,二叔马非百为大历史学家,专攻秦史。马少侨从小受到很好的家学熏陶,十五岁学诗,十七岁发表作品,十九岁师从“现代著名诗家”湖南大学宗子威教授,加入庾江诗社,与海内名流章士钊、张默君、杨云史、谢玉芝(著名女作家谢冰莹之父)等交往,二十七岁加入“南社湘集”,为最年轻的社员①。南社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文学团体。社名取“操南音不忘其旧”之意。发起人为同盟会会员陈去病、高旭和柳亚子。1909年11月13日成立,活动中心在上海,社员总数千余人。1923年解体,以后又有新南社和南社湘集、闽集等组织,前后延续三十余年。其诗歌主张,强调作品内容的历史真实性,如高旭认为“大之经纬乾坤,弥纶中外;次之不政宣化,利国福民;下至闾巷之歌谣,贤士之诗赋,亦所以写其人情风俗之态,寄其忠君爱国之忱,文字之用,至为广矣。”出于革命的需要,南社诗人写了不少骂世文和歌体诗(歌行体、歌词体、歌谣体三类)②。马少侨诗歌对历史的书写,主要表现为四。
一是真实再现历史场景。如十七岁时创作的《陇上行》③,以一个世家公子的民本思想视角,真实地再现当时佃农生活的场景:“六月天正炎,锄禾日当午,戽干陇上溪,龟裂禾根土,摇扇纳凉人,哪晓农家苦。”“什一入官仓,九成付田主。一年辛苦一年劳,家无升斗嘶饥鼠!”描写了佃农劳动的辛苦和遭受苛酷的剥削,对劳动人民的悲惨命运寄予深切同情,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予以有力控诉。虽然“什一入官仓,九成付田主”用的是文学手法,与当时佃农交租的具体制度略有不符④,但这种对历史场景的描述,从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视角来说应该是力求客观、不加粉饰的真实呈现。另外如写于军阀混战时期的《征兵行》表现国民党抓壮丁:“征妇送征夫,相对泪如水。”“独叹出征人,尽是贫家子!”写于抗战时期的《秋草十二首》:“白芦红蓼夹寒流,劫后农村稼未收。民命乱离同草芥,世情颠倒混薰莸。”《资江晚步》:“战垒到今都剩迹,劫灰终古带余腥。”《春日游六岭亭》:“战垒尚余兵气在,闲花已送媚香过。”等等,表现了战争的巨大破坏和人民生活的痛苦。战争中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动嘴脸也得到了真实揭露,如《甲申除夕三首》:“伺门豺虎横睛立,镇国将军俯首降。真个民生不如草,武陵鸡犬本荒唐。”表现国民党反动派抗战无作为,卖国求荣,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反动本质。《古意》:“举世皆血肉,犹间增国赋。税吏夜敲门,盆瓮无粒粟,……贫家人吃糠,富家狗吃肉。”表现国共战争期间,国民党万税,倒行逆施,鱼肉百姓的真实历史场景。
二是抒发对历史的感慨。马少侨是历史学家,对历史有独到认识,身处历史情境中,往往目光如炷,很多真知灼见。如《读<儒法斗争史>》:“商韩法制已残篇,孔孟王纲亦化烟。底事顽魂顽到底,青磷鬼火二千年?”这首诗写于1974年,文化大革命进入“批林批孔”阶段,大讲“儒法斗争”,诗人对“四人帮”大搞“儒法斗争”的目的持怀疑态度,用反语指出传统文化的顽强生命力,表达了对文革极左政策破坏传统文化的不满。《奇文》一首更是对文革时期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思想混乱进行强烈地控诉:“古人论史本荒唐,不及今人撒大谎。只为赵高倾帝制,遂教陈涉护秦皇。袭人贾政称儒孽,宝玉晴雯穿法装。雾里看花舒老眼,燃犀一照又何妨?”认为文革时期因政治目的机械图解历史是“撒大谎”,对文艺的批评完全用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把小说人物袭人、贾政贴上“儒孽”的标签、把宝玉、晴雯看作法家人物,这完全是荒唐的做法。诗人的这一认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疑是具有振聋发聩的积极意义的。另外,如《海湾战局书感》:“强权公理无真假,大炮飞机有自由。”抒发了对国际关系上以美国为首的强权政治的不满。对历史的认识,一方面在于马少侨始终坚持人道主义的立场,另一方面也来自他深厚的历史学养,所以置身历史情境中,总是能发出真知灼见。
三是表现时代变迁。马少侨一生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建设、反右、文革、改革开放,可以说是一部当代史,作为南社湘集诗人,他秉承诗歌传统,在诗歌写作中,真实地表现了时代变迁。如《相交行·闻敌后反扫荡战争作》:“倭寇乱中华,志异分途走:或上太行山,红旗桂林阜。或入幽州城,摇尾贱如狗。”写出了乱世中青年知识分子不同命运选择和志趣追求。《娄邵铁路邵阳车站工地月光山战歌》:“始皇鞭石付虚谈,老壮愚公亦等闲。数尽英雄成既往,今朝人物敢移山。”写出了新中国的建设豪情,为一代人的艰难创业留下可歌可泣的一笔。反右斗争中,他被打成“右派”,回乡劳动改造,他写了《回乡生产口号》:“六亿人中寄一身,五千年史渺微尘。何须更为声名累?毁誉由人过此生。”这是一代知识分子坎坷命运的真实写照,也是他们乐观、淡泊的情怀和坚持真理的精神的客观反映。文革期间,他被批斗、关押,写了《现到》四首。改革开放后,既写了对文革的反思,也写了纸醉金迷的现实,如《长沙街头偶遇当年闯将》:“相逢一笑泯恩仇,得罢休时且罢休。”认为不要纠缠于历史恩怨,要团结一致向前看,共谋发展进行经济建设。《沁园春·初上卡拉OK厅》:“酒绿灯红,轻歌曼舞,卡拉OK。有麦克传风,莺声滴沥,飞图掠影,霹雳旋回。季子多金,秋娘善媚,两意相投百事谐。天欲曙,正依依惜别,挥手Byebye。”客观冷静地描写了改革开放后一部分暴发户的生活方式和拜金主义的现实。
四是咏史诗。马少侨服膺同乡诗人唐代胡曾,曾撰《唐代咏史诗人胡曾》一文,指出“要评论一家诗的好坏,主要看他能否正确地反映作者所处的时代风尚和对这一风尚所表达的是非观念。” ⑤他自己的诗歌也有不少篇幅的咏史诗,以今人的眼光来看历史,表达自己对历史的判断。如《读〈南明野史〉四首》:“江南草创小朝廷,牛鬼蛇神紫绶新。”“牛鬼蛇神”一词就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读〈桃花扇传奇〉》:“宰相但搜钱塞口,君王只爱月当头。”《读史十二首》:“坑杀儒生排众议,烧残简籍启愚风。”等等,这是用当时主流的价值观对历史进行判断,认为秦始皇统一六国,焚书坑儒、统一文字是“排众议”“启愚风”,当然这是受毛泽东“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指示的影响,有一定的历史时代思想特征,同时也反映了马少侨作为历史学家评判历史人物的客观性。又如《念奴娇·宝庆怀古》咏石达开攻宝庆事,对石的失败,浩然兴叹:“天国兴亡,英雄成败,去浪滔滔逝。将军误矣,卅万天兵一掷。”但作为史学专家的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历史评价的变化无常,所以诗人又说:“倩谁评说,今古史官曲笔?”
另外,诗人也写了不少记录历史事件和凭吊之作,如记录第一个教师节、神舟飞天,凭吊胡曾、魏源、蔡锷等等。
中国是个历史古国,有着以诗写史的传统,杜甫在“安史之乱”时期所写一系列反映历史真实的诗歌如“三吏”“三别”,被称为“诗史”。 “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沈德潜《古诗源》卷五)曹操是第一个借乐府旧题来写时事的诗人,如《蒿里行》中所写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表现了当时群雄割据、连年征战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明代评价这些诗,认为是“汉末实录,直诗史也”(明·钟惺《古诗归》),史学大师陈寅恪以《元白诗笺证稿》倡导诗文证史,可见诗歌与历史关系密切。马少侨诗歌对历史的书写有以下几个方面的价值:
一、以文学的手法真实地再现了历史场景和时代变迁
马少侨是一位治学严谨的历史学家,其治学深受马非百影响,重视对史料的甄选,不妄下结论。诗歌虽然是文学,但是马少侨以文学手法对历史场景进行了客观的记录,“不作无谓吹捧之颂,亦不写无稽抨击之词”(曹盛苏《平生一梦诗文选》并序),表达了他对历史进程的认识。近来受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影响,人们在批判“大跃进”、“文革”的同时,对改革开放前三十年经济建设取得的巨大成就,要么一概选择性的无视,要么一笔抹杀。马少侨诗歌中书写了那个时代人们进行经济建设的历史真实,如《娄邵铁路邵阳车站工地月光山战歌》、《垦荒》、《改河》、《水调歌头·移山改河》等等,表现了劳动人民战天斗地、移山改河的火热的劳动激情,为历史研究提供了客观的资料。另如《沁园春·初上卡拉OK厅》,诗词名家伍锡学认为“真正做到既不粉饰现实,也不歪曲现实,而是真实于现实”客观再现历史生活场景,而且艺术上独辟蹊径,融雅语、俚语、俗语、外国语、时髦语于一炉,为诗词创新提供了有益的探索。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马少侨诗歌生动地表现了历史的变迁,具有时代性。
二、生动形象地表现了身处历史情境中个人的思想感情
元代杨维祯在《梧溪诗集序》中论杜甫诗说:“世称老杜为‘诗史’,以其所著,备见时事。予谓老杜非直纪事史也,有春秋之法也。其旨直而婉,其辞隐而见。”诗歌毕竟不同于历史,带有个人在历史情境中的主观感情,这正是诗歌的艺术价值所在。如写于抗战时期的《长城谣·闻八路军长城大捷作》一诗:“马饮长城马亦烈,长城窟有英雄血。”“三千弱水横飞越,富士山头旌旗折。秦皇汉武何足说,长城长城今似铁。”非常生动地抒发了作者听到八路军大捷的喜悦之情,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六十年后,作者再来纪念抗战胜利时,不仅有国破家亡的沉痛,更有不忘历史教训的反思,写下“胜筹夺得非容易,奇耻无忘要远谋”“已载简编书战犯,尚参靖国拜僵尸”(《抗日战争六十周年书感二首》)等诗句,提醒人们警钟长鸣,不忘国耻,谨防历史悲剧重演。同样的爱国主义情怀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有不同的表现。马少侨1958年被打成“右派”后下乡劳动,写下“拖儿带女返家乡,我误虚名梦一场”“亡羊敢信牢能补,投鼠徒悲器亦伤”(《送慧娟回乡生产》),文革期间写下“何妨一饱嗟来食,到底难忘痛处疤”(《桃花坪》),“惶惶我似惊弓鸟,话到喉边胆便寒”(《向韶》)等诗句,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知识分子受到不公正的历史对待,那种精神的痛苦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促使我们去反思历史,正确认识历史,评价历史。同时,作者身处历史情境中,对历史进行思考,表现了超凡的勇气和胆识,如《读<儒法斗争史>》、《杂诗》、《奇文》等等,这代表了一个时代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得到了历史的检验。这种身处历史情境中个人的思想感情丰富了我们对历史的认识。
三、信、美并重的艺术追求为旧体诗的创作提供了可能性
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但马少侨诗歌对历史的书写呈现出信、美并重的艺术特色。“信”指的是其诗歌书写的时代真实性,“美”指的是诗歌传情达意的艺术性。马少侨非常重视诗歌的时代性与艺术性的结合,他在《〈禹问樵诗词选〉序》一文中说:“吾尝谓诗者史也,故必写时代之真情;诗者志也,故必见个我之性格。”认为当代之诗,应有时代气息,不能让人看起来像唐宋诗歌,事实上旧体诗歌在唐宋发展为顶峰,白话为新诗的书写提供了新的路径,现代人写旧体诗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呢?马少侨认为现代人写旧体诗还是有可能的,认为“余尝论写诗之要旨,在时代性、个性与艺术性之合一,亦即内容、风格与形式之合一。”(曹盛苏《平生一梦诗文选》并序)旧体诗虽然在形式上已经固化,但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内容,诗歌对时代内容的书写“不作无谓吹捧之颂,亦不写无稽抨击之词”,要“能在时代之潮流中摆正自我之位置,既不拾古人牙慧,亦只吐自我之心声”。这就是他对诗歌信、美并重的艺术特色的自觉追求。他的《〈株洲行九首〉并序》可以称得上是信、美并重的佳构。
桃花坪
春来无处不桃花,独笑渔郎又泛槎。
尘世纷纷劳病眼,少时了了误才华。
何妨一饱嗟来食,到底难忘痛处疤。
车笠前盟浑莫问,如今苏季已还家。
这首诗写于1977年。诗人赴株洲看望二叔马非百,作《〈株洲行九首〉并序》,《桃花坪》是其一。其时“文革”已经结束,诗人旅行途经隆回桃花坪,途中所见物是人非,有“前度刘郎”之感。起句写旅途所见,处处桃花灿烂,“渔郎”用《桃花源记》捕鱼人的典故,暗指诗人对理想的追求。颔联、颈联写自己的遭遇和心灵的创伤,诗人在注里说明,在隆回有人请他吃饭,但不敢泄露他的身份及他和主人之间的关系,故而发出“何妨一饱嗟来食,到底难忘痛处疤”的感慨,结语用《乐府诗集·越谣歌》:“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和苏秦的典故写世态炎凉,欲说还休。全诗沉郁蕴藉,写出了遭遇“十年浩劫”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心境。马少侨用古体诗这种形式,旧瓶装新酒,为我们提供了旧体诗书写新的时代内容的可能性,并且展示了古体诗抒发情志时那种含蓄深沉、意绪多端的独特魅力。
参考文献:
①纪念诗人学者马少侨,主编:傅治同,中国文联出版社
②辛亥革命与江南社会——论南社诗歌的现代化趋向,许霆,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11年9月第9期
③马少侨诗文选集,傅治同,谢道溪选编,中国炎黄文化出版社,本文所选诗歌皆从此选本。
④左宗棠对当时佃农交租情况有记载:湘潭西南乡上田亩十金,或减其二,岁租一石。大率湘潭上农赁耕一亩,得谷可四石,岁租一石,一石充粪直、庸钱、杂费,上利。吾乡上农赁耕一亩,得谷三充粪值、庸钱、杂费,上庄子钱应除斗许,余乃为佃农利。它郡县佃例不一。兹固其概也。岁歉收,或丰而谷贱,佃农措措终岁,仅及一饱;次亏子钱,又次乏耕资,负租不能偿,或以上庄钱抵,或径谢赁地,还取上庄钱,弃耕图暂活。中,下农与田更无论尔。左宗棠全集,第13卷,第247页,岳麓书社1987年版
⑤唐代咏史诗人胡曾,马少侨,益阳师专学报,198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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