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湘西北最北端的桑植县五道水镇政府所在地出发,沿桑鹤公路北行三公里处,一块黑底红字的石碑,刻有黄永玉先生手书的“澧水源”三字。这地方名叫“七眼泉”。此前,我查阅过《清同治直隶澧州志》,称澧水之源有三。“东流者,源出今桑植县与鹤峰州抵界之地,名七眼泉。上有大岩可容数百人,下有七眼泉水涌出”。公路右侧下方的河谷,河床宽缓,水流汤汤,往上游方向望去,还不知有多远的里程。这样子,怎么会是源头呢?
果然,镇里的干部说,真正的源头还在前面。
继续前行两公里,进入岔角溪村。往左有一条新铺的砂石路,两公里左右。车开到砂石路的尽头,步行几百米,经过一溜乡间简易型的温泉池子,再穿过长在嶙峋岩石间的一溜灌木丛,就抵达镇干部所说的真正的源头了。
与那些由若干涓涓小溪构成源头的江河不同,澧水北源源自一眼洞穴。几堵岩石下的洞穴口挨着地表,并不起眼。洞穴口的水平平静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由最初的一洼袖珍型水池,延作薄薄的一抹浅流,随即会同洞穴一侧汩汩外冒的五股涌泉,一并蜿蜒于高高低低的一滩乱石,铺展开来成为溪流。河床最宽处不足十米。若干地方裸露着,高高低低的乱石随意堆放,大者如狮,小者如狗。岩石上的苔藓,褥子一般铺陈着,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摞一摞线装古籍,透出来一种厚度和力度,一种沧桑感。水流就从这些堆积着厚厚苔藓的乱石间汩汩穿过,然后合在一起,一波一波地流向远方。
我久久端详着这口并不起眼的洞穴出神。久久端详着洞穴背后那绵延起伏的大山出神。八大公山自然保护区杉木界林区的几十万亩森林,孕育了丰沛的地下水资源。然后,以一口洞穴的方式,汩汩流出,流成一条如美酒一般醇厚、如兰草一般馥香的澧水河……
尔后,我在《云水之乡》一书的开篇写道:
一条河流胎生于黑洞洞的地穴,
一抹晨曦拨亮河流的第一声啼喊,
——这就是澧水啊。
一座座峰峦、一道道峡谷经受切割,
一朵朵云彩、一块块石头开始飞翔,
——这就是澧水啊。
二
天好蓝。云好轻。阳光好野。
四周好静!静得听得见洞穴的呼吸,云朵的呼吸。
静得恍惚间生出来地老天荒。
坐在河床的石头上,我一任流水沿着脚踝和脚背静静滑行,一任山风沿着腿肚子滑行如流水。流水也好,山风也好,咿咿柔柔,丝丝缕缕,给人以音乐感和韵律感。顺手抓一把空气,仿佛抓得出森森水意,也抓得出咿咿柔柔、丝丝缕缕的音乐感和韵律感。
便忽然想起谭盾的听水乐堂来了,想起他的实景多媒体水乐“天顶上的一滴水”来了,水从河上流到屋里,观众围坐的一池水面就是“水乐堂”的舞台,听到天顶上的一滴水,引出禅声与巴赫……此刻,我也正好坐在一池水面之中,在这里,音乐也是看得见的,眼前的洞穴、涌泉、灌木、花朵、云彩、阳光、山风、蝴蝶、水鸟、岩石及岩石上的苔藓,一并成了可以演奏的乐器、音符与乐曲,随着澧水源的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即如同谭盾那指挥棒的激情一划,听觉里,感觉里,满世界是水声呜咽、水滴掉落、溪流潺潺的天籁和野乐。
悟到了道法自然的真谛的谭盾,从水里获得灵感,把物质的水直接引入音乐,成为他之音乐殿堂的元素符号和有机组成部分。而始于一口洞穴的澧水,则让物质的水直接演奏非物质的音乐。这种美,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美,是活色生香的原生态啊!
一切大美,无一不归功于造化。
三
澧水源头计有北、中、南三处。其中北源即主源,出自桑植县的五道水,即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南源出自湘西州永顺县的万笏山北麓;中源出自桑植县斗蓬山东麓的九拐河。澧水干流全长388公里,流经今湖南省张家界和常德两地的九个县市。在湖南四大水系中,澧水的流程最短,比起湘水、资水和沅水来,澧水只能算个小弟弟。然而,若论湖南境内最具代表性的旧石器文化和新石器文化,恰恰集中在流程最短的澧水流域:地处澧水中游的石门县燕儿洞旧石器文化遗址,出土了湖南境内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唯一一具古人类化石,被考古界称之为“石门人”,从而成为湖南境内先民的代表;地处澧水下游澧阳平原的彭头山,是湖南境内、也是迄今整个长江中游地区发现的最古老的新石器文化遗址;同在澧阳平原并与彭头山毗邻的城头山古城址,第一期城墙筑造于六千年前,是中国目前所见到的年代最早的城池,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城市展馆,言之凿凿标明中国最早的城市为城头山古城址;在城头山,还出土了目前世界范围内年代最早的稻田,发现了年代最早的完整祭坛。这些标志着农耕文明、城市文明和宗教文明的一系列震惊世界的考古新发现,意味着澧水流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想到远古文明的缕缕曙光,当年就是从这条河及河的两岸照耀大地、辉映乾坤、开启鸿蒙,自豪感便油然而生。易中天先生说,文明是有色彩或色调的,有着色彩或色调的文明是液态的,液态的文明都有自己的泉眼或源头。而澧水文明的泉眼或源头,就在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啊。
大河流日夜。置身澧水源头——一条河流的发端,思绪因了河流而天马行空,实在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我曾经想像自己站在三源会合的高处看流进洞庭湖的澧水,如一把祖传的铜唢呐,颜色锃亮,音域辽远,对着浩浩大湖以及大湖之北倾心歌唱,歌唱历史凝重而斑斓,歌唱现实美好而神奇,歌唱天空布满莲花般的祥云,歌唱民谣里的乡村和森林般的城市,歌唱大自然的壮丽和人类的光荣……随即背过身子,面向澧水源头,想像此刻伫立于洞庭湖北岸,滔滔澧水于是幻成一枚钥匙的身子,洞庭湖则是钥匙的底座。千百年间,这一枚钥匙打开了和打开着这方天宇下多少宝藏,也珍藏着这方土地上多少故事、传奇和秘密啊!
四
天晴得特别高。天空蓝浸浸的。云朵厘清并放大了更高的天空。
右前方是一小片低矮的灌木丛,灌木丛中一树灯笼花给太阳光照耀得格外醒目。灯笼花这名字是我和同行的岳雄兄想当然给取的。只因它的花瓣一并弯曲成绣球形状,就像一盏一盏袖珍型的红灯笼,挂向枝头,挂向寂寥的时空。左边的溪岸和临岸生长着一丛丛一簇簇灌木,森森然,蓊蓊然,蒙络摇缀下的流水,因了阳光的反衬,愈见其幽暗与清彻。
清流与纯境。绝对的清流与纯境。
一只鸟!一只毛色美丽的小鸟!伫立在洞穴口临水的石头上,静静地打量着我们一行。也许,它只是出于友好或者好奇,滴溜溜的眼睛,流露出让人见了不由得心疼的那种清纯。
和鸟的眼睛一样,这里的水是清纯清纯的。石头是清纯清纯的。苔藓是清纯清纯的。野花是清纯清纯的。灌木丛是清纯清纯的。叶子悠悠飘落水面的过程是清纯清纯的。蝴蝶飞飞停停的路线是清纯清纯的。鸟儿大胆或者羞怯的眼神是清纯清纯的。天空的脸庞是清纯清纯的。阳光的笑容是清纯清纯的。山野的负离子是清纯清纯的。乃至晓风、残月、雪泥、霜痕、草舞、虫鸣,这里的哪一样,都是清纯清纯的啊!
特别依恋这份清流与纯境,也许是痛感于我们身处的世界——有着太多太多的龌龊和污浊?每天打开电脑与电视,总有一些刺激神经的字眼劈头盖脸而至:强拆。裸官。被精神病。潜规则。苏丹红。皮革胶囊。巨贪。毒枭。绑匪。二奶。传销。人肉炸弹。黑砖窑。拐卖儿童。环境污染。沙尘暴。雾霾。表哥。车叔。房姐。等等,等等。身外的世界是如此,做为个体的内心世界同样也不平静。每天都会面对诸如欲望与现实、情感与理智、精神与物质、正义与邪恶、幸与不幸、真与假、美与丑、是与非、清与浊之类的冲突和纷扰。便想,一个人要是一直活在童年时光多好!浑然不觉现实世界的龌龊和污浊,也不用应对来自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诸般纷扰。就如这澧水源头——一条河流的发端,宛若一个鸿蒙初启、童心濯濯的婴儿:没有一丝一纹的杂质。没有一丝一缕的历史负荷。没有锱铢必较。没有俗不可耐。没有关于命运和前途之类的无奈与无助。没有天堂与地狱、升腾与堕落、消逝与再生之类的概念在脑海储存。……
然而,话未出口,已先语塞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河流和人一样,也会经历从童年到成人的成长过程。后来我在《云水之乡》里就曾经设问过:凝视一条河流的发端,如同凝视时间的童年,凝视苍凉高古的鸿蒙时代。闪动着叶脉光泽的小溪,如同一条条精虫游向大地子宫,作别纤尘未染的清流与纯境,足音渐行渐远。当你的笑容不再与残雪下的花苞一同绽开最初的源头,肌肤不再是酣睡中的婴儿散发着乳香——事隔多年,人们可还记得起你最初的模样?当最初的流痕长满苔藓,当河道上不时有礁石兀立如突起的喉结——事隔多年,人们可还记得起你当初的模样?
事实上,如同一位钟情河流写作的文友所云,每一条河流无一不是从历史深处一路流来,岁月幽深而江河不绝,它经历生,也穿越死,会自然而然地参与对生命、时代、历史的精神整合,从而逐渐形成多元的、独特而斑斓的流域文明。我后来在写作《云水之乡》一书时,脑海中就不断闪现着澧水流域文化带留给我的纷纷印象:
——人类文明进程中,陶器是人类的文化母语,是人类按照自己的意志,将自然物质改变成为另一质态的开端。陶器的历史穿越了所有的文明和文化。中国的陶器始见于湖南。澧水两岸的古文化遗址多达数千处,出土文物中,新石器时期和商周时期的大小陶器,色泽清鲜,造型古拙而精美,以红陶、灰陶为主的罐、豆、鼎、鬲、盘、壶、缸之类的器物们,以及器物上那些绳纹、弦纹、云雷纹、水波纹之类的纹饰,以及带着远古部族印记而无从破译的那些铭文符咒,每每唤起我心深处至感温馨的情愫。于是,记忆闪回到几千年前的制陶作坊:当年,便是由一双双温情、睿智的大手,先从河里汲水上岸,通过水与土的结合,再通过坚硬或者柔软的揉搓与拿捏,终于完成了泥胎的制作;之后,通过土与火的合作,将柴火投入古窑熊熊燃烧,再通过水与火的合作,让高温中的土陶在水的介入与配合下,终于涅槃出、催生出一个个充满艺术感的精灵,一个个永不消逝的生命!千百年过去了,出土的陶器仍鲜腥如初。千百年过去了,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双手的低语。
——西风残照。衰草连天。古时候的一场崖葬开始了。嗤的一声,队伍中有人将衰草点燃,野火很快如波浪一般席卷山岭,河流的半张脸庞给映得微微发烫。野火迅即点燃了崖葬队伍的热血。在猎猎魂幡的引领下,老祭司咿咿哑哑唱着祭辞,男人们女人们头缠红布条,风风火火,擂动得地皮阵阵发抖。这时候人群全都成了野火,一个个抖动着呼喇喇的火苗。火光中人影幢幢,人影中火焰飘飘。人们嗷嗷叫喊着,舞动着,往来奔突着,用土语吼唱:我是野火,我是风,我让风点燃血液,把种子播进土中。我是野火,我是风,血液忽喇喇燃烧,我听到魂灵说话的声音……
——《摆手歌》是土家族叙述人类来源、民族迁徙、英雄人物的民族古歌。其民族迁徙部分,生动地记述了土家族氏族群体迁至武陵山区定居的艰辛历程。“翻过千山万岭,渡过千潭万水,走过麂子走过的路,攀过猴子攀过的山,跨过螃蟹爬过的沟,踩过鲤鱼漂过的滩。拐棍柱断了九十九根,草鞋穿烂了九十九双,记不清走了多远,记不清走了多少时间,寻找安身之地,一直没有停歇。”氏族的人来到山高地僻的湘西北,“前面一看,芭茅遮天;后面一看,芭茅盖地”,他们选定这块万古荒凉的土地,胼手胝足,开创自己的家园。于是,有月亮和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有篝火飘忽,照亮草丛中熟睡的脸庞;总有篝火飘忽,衬耀着黑暗中的河流,发出蜡染般幽蓝的微茫。
——险峻中坚持一种高度。红尘中坚持一种视野。无论是阳光匆匆移过河流的表面,还是万物归于沉寂和黑暗,河流中都有两岸巨崖峻岭的投影,河流浸渍着它们的精、气、神。每每望见太阳、月亮靠在它们的肩头小憩;每每望见它们与浩浩天风为伍、与奔雷走电为伍;每每望见它们的身子遍是苍鹰和云块之类的擦痕;每每望见豹子驻足崖边,对着河谷长啸,之后,或许踩着黄昏的影子涉水过河……心想若是在它们那里呼吸一口空气,都会觉得粗砺一些,刚劲有力一些,而且,是何等的舒展啊!一天,天刚显亮,红光出现,照得祥云之上的峰峦如同传说中的神山……那一刻,我不禁泪流满面。
——乌天黑地之际,雷电骤然炸响。狂风。暴雨。满世界织成了密匝匝的雨帘。闪电划过的地方,隐约可见一群逆光而立的武士,面孔模糊,乱发吹肩,如岩如峰般兀立成一座座雷电铸身、拔剑四顾的雕像。闪电、雷雨与剑刃相触的刹那,淬火般“嗤——”的一声微响,火星如雨点濺落,遂有一股股青烟冒出。……多少年过去了,时间早已蛰伏成铜绿色的幽深,蛰伏成历史的苍凉;闪电明灭于雷雨之夜的那一帧画面,却一直储存在记忆深处。无法忘怀气吞万里如虎的武士们,手中长剑与天相接时闪射出的铜绿色光芒,是何等熠熠逼人。
——屋檐水叽叽咕咕织成了雨帘。思绪于是沿着长长短短的水沟、水渠、水枧、溪流等网成的水系溯行,与河两岸远远近近的屋檐水们做絮絮交谈……一位十分关注传统民居题材的文化人,发现所有的村落建筑都是根据水的要求建造的,水如千手观音,一一为所有的房子敲定细节,比如雨亭、檐廊、美人靠、天井、坡檐、水池、石桥、磴步,等等,即以覆以黑瓦的坡檐为例,设计的前提是——坡度刚好保证雨水以最快的速度流向地面。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水最大限度地介入了人们的生活。其实,从古至今,河流一直是通过各种方式,参与到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和各个方面。用于灌溉的水渠、池塘、筒车之类,用于饮食的酿酒、泡茶、制作坛子菜之类,家居日常生活所需的喂养禽畜、浆洗衣物之类,哪一宗能够离开水的介入和参与呢?人们应该真真切切感受到,水的劳作和仁慈无处不在。
——一直觉得,屈原笔下那位“披薜荔兮带女萝”而含睇含颦、芬芳四溢的山鬼儿,是应该在澧水中上游的山林当中出没的。云之端,山之阿,时隐时现一个窈窕女子,一个食花饮露的尤物,千百年来就在痴痴盼望着心上人前来约会的等待中,成为一则缠绵悱恻的神话……于是,便有文人墨客将天子山上的景点“仙女散花”说成是屈原笔下山鬼的化身。读屈子的诗,闻得见扑鼻的花草香味。因此,仙女采来的花,理应有屈原《离骚》、《九歌》里写到的兰花呀,白莲呀,以及辛荑、江离、木兰、宿莽、中椒、菌桂、杜衡、芰荷、芙蓉、茱萸、木堇、花椒、若木、木莲、杜若,等等。把屈原诗中的奇花异卉往仙女花篮中一装,就等于将上古流韵满天空抛洒了。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与仙女散花所赋予的美感相比呢?每一朵经仙女之手轻轻飘颺的花儿,伴以风的轻拂,鸟的旋飞,云的飘忽,万物生命的律动……将一种永恒的情感传达。那是何等优雅何等优美的一种情感传达啊!
——船行在河流上。船上的人往河岸望去,悬崖上的吊脚楼好似一个个鸟巢,日复一日地孵着寻常人家的暖意与欢愉,希冀与叹息。它们和青山,绿水,梯田,坡土,筒车,草垛,稻草人,花椒树,竹篱笆等寻常景物一道;和挂在墙上的蓑衣、斗笠、背篓、辣椒串、包谷棒和旱烟叶,码在檐下的柴垛,祖传的蓝印花被,父亲的水烟筒,使用频率日趋减少的石碓码,刚刚织好不久稻香犹存的草蒲团,堂屋神龛上的祖先牌位,生下一堆儿女的母狗,抱着孙儿往屋外张望的聋耳奶奶,母亲剥豆,猪娃吃食,岩鹰抓鸡等寻常事物一道;和春种秋收,生儿育女,婚丧嫁娶,养家糊口,禳灾驱邪等日常生活一道: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最普通和最普遍的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
——山寨的场坪上聚满了人。一个女子要出嫁了,哭嫁歌在风中低低飘扬。喝澧水长大的小女子说:最轻的是风,一阵轻风却足以让炊烟找不到故乡。
五
接完一个熟人打来的电话,我坐在一条河流的发端,接着发呆。
熟人在电话里诉苦说,他为现实生活中的诸多困扰弄得心情糟透了。我突然觉得,应该劝他来澧水源头走走。当澧水告别源头,一路上不让细流、吞吐大荒而成为真正意义的河流,其间又何尝不是历经了不计其数的洪魔旱魃,毒浸污染,天灾人祸?现实是刚硬的,杂芜的。因此,重要的是生生不息以激浊扬清。重要的是培养和造就宏阔视野,宽大襟怀,以及自我抵御、修复、净化和更新的力量。河流如是,河流方能成其为河流。人如是,人方能成其为河流也。在我居住的城市,我时常步向水流汤汤的澧水。当河流混浊的胸脯被落日染得一江金黄,脑海里就会不期然跳出一首黑人谈河流的诗。那位黑人诗人在诗中,感慨河流和世界一样古老,比人类血管中的血流还要古老;而自己的灵魂,则与幽暗、浑浊的河流一样深沉。读这样的句子,如同聆听一曲浑厚、辽远的男中音,情感粘稠而绵长。
因此,谁若是觉得生活漫长、喧嚣、琐碎甚至灰暗,觉得心灵疲惫、受挫、悲凉甚至枯寂,那么,就走一趟澧水吧,从源头开始,首先,像我这样,坐在一条河流的发端,或是海阔天空地发呆,或是什么也不想地发呆;然后,临流自照,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随即一任清流与纯境抚摸最深处的面孔、伤痕、尘埃和泪迹;然后,顺着河流的方向,屏息谛听一条河流的声音,也许,某个时刻你会蓦地发现,河流啊河流,什么时候竟然就成了自己的影子……
究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
坐在一条河流的发端,觉得体内也有一条河流在哗哗流淌的时候,那么,做焕然一新状,继续上路吧。
即如我在《云水之乡》一书末尾所云:
河流,絮语着。
生活,开始了。
芭茅溪
一
芭茅溪是澧水北源第二站。
由五道水至芭茅溪,沿途的风景尤其好。一川清流,不是平常见到的碧,而是蓝,像是泼了一河颜料的蓝,像是在四川九寨沟见到的那种蓝,美得真的让人心疼!与一川蔚蓝相映衬,岸畔的水柳不事雕饰,野趣天成,蓬勃着生命活力。两岸的浓绿之间,不时掠过一角或一片木楼黑瓦,一处洗衣码头,一片洁净的沙洲,一湾宁静的河谷,且不时有一两头黄牛点缀其间,瞳仁里皆是无限的柔和与亲切,牛脖子上的铜铃铛,叮当叮当,野籁般挥洒着音乐感和韵律感,不由得想起萨克斯名曲《回家》,斜阳下,古道边,正是儿时赶着牛儿、骑着牛儿,村路引人回家的感觉。
关于芭茅溪,除了贺龙两把菜刀砍盐局,有两桩事留给我特别深的印象——
之一: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海南一家颇有影响的刊物,在同一期上刊发了两部湘西题材的作品,且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其中一部纪实文学叫《百万大贫困》,作者以大量的事例,讲述了一个怵目惊心的现实:总人口不过二三百万的湘西地区,有上百万人仍在贫困线上艰难度日。其中一个“剖腹取子”的故事,发生在桑植县芭茅溪乡的黄莲台村:1971年,村民胡某的妻子生第二胎时难产,该用的土办法都用了,一点也不济事。当然想到往几十里外的乡卫生院送,可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去乡卫生院路上的几十条溪沟肯定涨水了,没得法子过去。看到妻子痛得一脸寡白,鼻子只有出气的力,没得收气的力了,急得手背都搓烂哒的胡某,忽然想起乡卫生院动手术接生,不也兴开刀把肚子里的婴儿取出来么?于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立马取来割棕片的刀子,划开产妇的肚皮,将已胎死腹中的婴儿取出,心疼这多的血流出来可惜了,遂用手将血捧回产妇肚中,再让几岁的女儿取来麻线,又亲手一针一针将肚皮缝合好。他何曾知道,早在他操刀之初,产妇已奄奄一息,无痛感可言或者说无任何反抗能力可言了,有没有麻醉剂,对于她来说都失去了实际意义。因而,等他做完这一切,产妇的身子早就冰凉了。事情传出去后,司法机关当然就来找他的麻烦。平生第一回坐上车子——尽管是押送他的警车,平生第一次上县城,本来沮丧透顶的胡某望着车窗外的城街市面,两只好奇的眼睛睁得天大地大,惊讶连连。这样的案子再简单不过了,被告并无犯罪动机,纯属愚昧无知所致,若把他判刑劳改,家中还有一个几岁的女儿谁给照管?议来议去,判刑一年半缓刑一年半,监外执行。
之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省直一家单位派工作组来芭茅溪乡扶贫,工作组组长是某厅的一位处长。乡政府的同志摆上三个火锅,为之接风洗尘。宴罢,这位处长觉肚子有点不适,就去上厕所。当时,乡里没通电,厕所一抹黑,好在处长身上有打火机,靠着手中的一星火光,摸到厕所。借着飘忽的火苗一看,没想到粪池竟是搭着若干树棒的土坑!本来就内急,处长同志只好匆匆觅个地方蹲好。就在开始卸包袱之际,没想到粪池里的粪水反弹琵琶,回溅到屁股上来了,于是处长两手本能地捉住裤头并撑住腿子,以抬高臀部。这时,更没想到的惊险场面出现了:有兽物在拱他的屁股!处长同志骇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茫,再细听那兽物喷鼻的吭哧之声,才渐渐猜出是一头猪。他何曾知晓,当地习惯将猪栏跟厕所置于一处。猪栏门的木栅栏一旦被猪儿用嘴巴撬开,猪儿就哼唧哼唧跑出来了。这天夜间,三个没想到所构成的厕所历险记,使得这位来自省城的处长同志触动尤深,感叹共和国成立三、四十年了,没想到养育了革命、养育了共和国的老区,还处于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动了真感情的处长,很快从省城要来一笔款子,用作修建乡政府厕所的专项经费,不能再让“几个想不到”的厕所,出革命老区的洋相了。经费拨到乡里后,乡政府的人说了些感谢的话,但他们认为当务之急不是盖厕所,办公楼房还是刚解放那几年盖的,没钱检修,已是又旧又破。办公楼是政府的脸面,厕所只不过是政府的屁股,答案不说也知晓,是脸面要紧呢,还是屁股要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五道水采访,听同行的一位当地朋友说得有声有色。车过芭茅溪,一等司机把车停稳,遂兴匆匆直奔乡政府的厕所。实地一看,不由你不信。
二
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总是在最贫穷最落后的地方开始。因为越是贫穷越落后的地方,越是交通阻塞,信息闭塞,统治力量越是薄弱,老百姓则越是拥护打富济贫,越是容易追随革命。1929年,贺龙率领的红三军与前来追剿的国民党部队,在芭茅溪的庄尔坪打了一场恶仗,当时手下总共三个团,三个团长一下子战死两个,一个是他的族侄贺桂如,一个是从神兵队伍改编过来的陈宗瑜。剩下一个没死的团长叫伍琴甫,见大势不好,悄悄拖起队伍跑哒。贺桂如在訇然倒地前呼喊的口号是:“同志们,为了下一代吃上大米饭,冲啊!”
据实说,在无数口号中,这一句留给我的震撼是空前的。盘桓在这块土地上,不经意间浮出这位壮士喊着口号冲锋时的画面,心中就会平添一股由衷的敬意,使我对七十多年前的那场红色割据,有了更为真切更为素朴的感性认识和情感认同。可以肯定,当初吸收穷人投红军,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肯定是有过承诺的,承诺以后胜利了,穷人坐天下,肯定会过上好日子,肯定会有饱饭吃。在我采访过的老红军中,不止一个是在路上遇到红军队伍,听队伍中的人说在红军里头有饱饭吃,当即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行列之中。革命成功了,为革命作出巨大牺牲和贡献的老区,按说应该获得更多回报,很长日子里却是山河仍旧,岁月仍旧,显然是让人十分懊恼和难堪的事情。旧时,芭茅溪这一带常年靠包谷、洋芋、红薯裹腹,平常人家逢年过节,要是能够吃上一顿大米饭,算是很奢侈的了。听一位从事植物学研究的教授说起过,1959年,几个专家教授上这里的天平山林场搞科学考察,场部担心他们这些城里来的人,餐餐包谷、洋芋受不了,于是特意从县粮站购回几袋子大米,给客人们改善生活。一天,一位专家发现,老鼠子见了掉落地上的大米饭,居然不敢拣起来吃。一打听,理由很简单:它们平时没见过这玩意!这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红军团长贺桂如牺牲前喊出那么一句口号,多么具有针对性和鼓动性,有着多么强烈的“地方特色”。七十年代中期,一位将军重返湘鄂西,找到当年驻扎芭茅溪时的老房东。还是当年那座吊脚楼,还是当年那口旧灶,还是当年那张水瓢,不同的只是:老房东的女人在六十年代过苦日子的时候饿死了,小儿子得病没钱诊,落下了残疾。将军是噙满泪水离开芭茅溪的。这位跟着贺龙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将军黯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人民还是过着跟从前一样的生活!我们这些坐了朝廷的人——有愧啊……
三
夜宿芭茅溪。
乡政府的办公楼已全部翻修成两层楼房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当年的那个厕所,也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一盏瓦数很高的日光灯,照得政府大院炽白炽白,场坪上,村老年协会的婆婆妈妈们聚在一起,唱唱跳跳,有滋有味。领头人是个退休老师,夸他领导的这些婆婆妈妈劲头大得很,各人掏钱置办表演用的服装,又凑钱办乐器、响器,天天夜里都来这里唱啊跳啊,闹热的蛮。领头人说,如今,温饱问题解决了,就讲如何把日子过快活些,滋润些,城里人的讲法是提高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意思差不多。我当时想,可惜那位老将军已经过世了,要不然请他重返芭茅溪,看看乡村的文化生活,看看初步告别贫穷的芭茅溪人的生存状态,他该有多欣慰!
乡政府的同志见我表示出对民间文化的浓厚兴趣,就引我去听当地村民唱山歌。先是听63岁的向格文给我们唱《洋芋歌》。从正月、五月、七月、九月一直唱下来,结尾段唱的是腊月:“腊月要过年,洋芋不值钱,卖点洋芋称油盐,过个热闹年。”旋律好听,嗓音也好。只是一听这歌词,不由得为老百姓旧时的清苦而暗生感叹。69岁的女歌手娄远珍,嗓子富有穿透力,而且有一股特殊的韵味儿。一打听,她姑姑是大名鼎鼎的民歌手娄菊香,第一个把桑植民歌唱进省城、唱进京城的角色!她说小时候跟着姑姑学了一肚子山歌,嫁过来以后,才晓得婆家人最是封建,裹脚布不准放到外头,要是让婆子妈见到了,就要将裹脚布往她这个儿媳的饭碗里搁。儿媳一不小心放个屁,公公将烟筒往火塘的石头上磕得垛垛响,更不消说在家里哼哼唱唱了。家里不准唱,她就趁着山里干活时候唱;人前不准唱,她就躲到人后悄悄唱。一唱山歌,人就有了精神,忧愁、烦恼不知不觉就烟消云散了。一位九十岁的婆婆,本来患着感冒,一说唱歌,兴致就来了。老人是流散红军的遗孀,她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当红军打仗打死的,她的第一个丈夫、第一个丈夫的父亲和兄弟也都是当红军光荣的。乡政府的同志说,乡里办民族文化节,给老婆婆和她的女儿安排了一首山歌联唱,联唱一唱完,她打发女儿下去,自己还要单独唱几首过过瘾,急得节目主持人站在台子一侧直搓手。
四
听罢山歌,乡政府干部老向送我去客店。一路上,我便问起黄莲台村那位“剖腹取子”的村民黄某的情况。老向告诉说,媳妇难产死后,黄某一直打单身。家里穷得只有一张床,女儿出嫁以前,父女俩一直一张床上睡。村里一后生,瞅机会行蛮把他女儿弄到手了。当地司法机关于是跑来追究责任。犯事后生的家人这才慌神了,紧忙跟黄某打商量,说:反正生米做成了熟饭,干脆就结成亲家算了,日后你老了,也好有人在身边端茶送水。黄某觉得也是个道理。可是,上面已经立了案,就不能撤了,何况受害者才14岁,还是未成年人。审讯时,民警问那后生:射精了没?后生不懂。改问他胯里那砣惹事的家伙射浆了没,才连连啄脑壳。一副铐子把后生铐走,判了七年刑。胡某这边,等女儿稍大一点,就把她嫁到邻乡去了。黄某年岁大了后,女儿把他接过去一起住,几年前,发病过世了。
我问:那个后生呢?他后来的情况如何?
老向说,后生坐完牢回到村里,娶了个老婆,老婆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给他生了一双儿女,没几年光景就去世了。这样的人家,谁还愿意嫁进来呢,他只得又当爹又当妈。偏偏女儿又患了“羊角疯”,病一发作就吐白沫。遭孽呢,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特困户。听罢他的讲述,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两个以不同方式犯过事的男人,其命运遭际,真让人感慨嘘唏。
交谈中,老向说起了黄莲台村的基本情况:村里共6个村民小组,总面积二点八万亩,走完6个小组要两天时间。退耕还林之前,也就是公元2000年以前,这里一直是刀耕火种,吃饭靠烧山畲种包谷;用钱靠伐木烧炭,多的时候50多个窑火,平均一窑烧一万斤,一个冬春全村就是50多万斤,你想想每年要砍掉多少树!好多地方都砍成光头山了,禁山以后才渐渐回过神来。跟过去比,如今村民的日子好过多了。每年有退耕还林的粮食补贴和抚育费,还有公益林补偿费,就是天天扳起卵子玩耍,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了。脑瓜子活络的,或是买车跑运输,或是喂养黑山羊,也有偷偷抓五步蛇卖的,大多数农户,则是年轻人外出打工,年老的在家引孙儿。其实,村里的资源蛮丰富,关键是解决好交通问题。1996年之前,从村里到芭茅溪街上要踩72道水;1996年,好不容易把便道修通了,但是沟里发山洪的时候多,三下两下就把便道冲散了,冲垮了。2002年,村里发狠心修公路,修了又垮,垮了又修,陆陆续续修了十年,现在还差两个小组的路没通,还差两座桥要架。
翌日一早,我们一行直奔黄莲台。见到了穷困潦倒的“当年那个后生”,见到了仍然住着杉皮瓦、茅草屋的几户人家,见到了千百年刀耕火种残存的痕迹,见到了当年四处冒烟的那些废旧窑址,当然,更是见到了村民们十年如一日,用意志和心血铺出的进山公路。施工队的风钻呜呜作响,砂石和土方铺展的毛路在往更深的村寨旮旯延伸。村里的主事人说,大伙反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把出山的路修通。
老百姓是改善生存环境的原动力。其迫切程度一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即如一堆堆干柴,一经点燃,就会烧成熊熊烈火。
芭茅溪,不虚此行。
(作者:原张家界市政协副主席、市民盟主委、市文联主席此文转自《文学界·湖南文学》2014年第2期,民盟张家界市委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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