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胸随着湘水起伏
彭复旦
的士沿着长沙市河西沿江大道向北疾驰五分钟戛然而止,一下车我就看见姹紫嫣红的风光带上矗立个精致的门楼,上面高悬“裕湘纱厂”四个鲜红的大字。我心头不禁一颤,眼眶都润湿了。
原来,母亲弥留之际曾断断续续向我透露个深藏的秘密。她说我非她亲生,七十年前,她在裕湘纱厂湘江埠头旁收养了我,那时我还是个嗷嗷待哺的黄口儿。母亲的话惊破了我这白头翁一生的黄粱梦。我坐在病床边还想问这问那,但母亲双唇嗫嚅着,什么也没说清。我见状不忍追问,因此亲生父母姓甚名谁,祖籍位于何省何县,等等等等,我全然不知,可以说,在我“人之初”命运转折的档案里,仅仅留下裕湘纱厂和湘江麻石埠头之间这片热土。今天我来到这里能做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认为,纵然在此间找不到任何认祖归宗的蛛丝马迹,于名列家谱毫无补益,我也要赖在这儿,对血肉相连的家族表达虔诚之意和向往之情,因为精神上紧密相承保持一致,就不能说哈密瓜断了瓜秧。
裕湘纱厂已作为文物修葺一新。面向湘江的麻石广场境界开阔,花木馨香,游人兴致盎然。我的心却如“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小鸟,因为所有景象只是隔靴搔痒一样,难与心灵契合。蓦然间,一株苍郁的古树引得我心头一动,我注视着它那遒劲的枝干和青葱的绿叶。心想,莫非七十年前它所构成的林荫就是我哇哇哭叫终于易姓的所在之地,它是否愿意以见证人的身份描述当时我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亲生父母怎样涕泪双流地割舍自己怀中的心头之肉。但任我引领凝视,直至脖子酸痛,它也没有像《天仙配》中的老槐树那样口吐人言。虽则如此,我并不灰心。少顷前面来了个老人,我又犯傻了。无端认定,他准与我同族,因有了心灵感应特来交谈攀亲。可惜的是,他经过我身边连脚步也没停,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一个又一个心造的幻影折磨得我心力交瘁,渐渐地,我清醒了些,开始反躬自问:难道我就这样放纵感情丧失理智,让精神在荒诞的轨道上滑向分裂么?
我茫然了,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前方。
前方浩荡的湘水滚滚北去。我想,湘江不是也有源头么?当广西海洋山上涔涔渗水涓涓细流汇成一条小溪之时,溪水就像志存高远的游子,恪守着家族的训诫,肩负着祖辈的希望,欢歌向前奔腾,穿峡出谷,飞瀑涌浪,把勇往直前的精神发扬成魅力四射的奇观,博得了陆游“做诗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的热烈礼赞。及至中下游,百舸争流其中,沟通了经济命脉;沟渠纵横两岸,滋润着万里田畴。然后汇入八百里洞庭,成就那“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壮观,造就了三湘儿女引以自豪的洞庭鱼米乡。湘水啊,你是湖南人民的母亲河,你怀中的乳汁,点点滴滴弥足珍贵,点点滴滴功不可没,可有哪一部水系家谱排列了它们的姓名?湘水不在乎这个,总是一个劲儿地凑成合力奏响和谐奋进的凯歌。水有共性,人有共识,而“永远向前”则是双方自古相通传之苗裔的可贵禀性和不朽精神。湘水垂范千古,我却被不能名列家谱的小家子气搞得痛苦不堪神魂颠倒。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对号入座,怎不羞赧!
心结终于解开,我箭步登上高地放眼,心胸随着湘水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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