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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鹄:浅而能深 诗艺妙绝

编辑:redcloud 2018-07-06 00:00:00

      一诗人罗雀乘船过潇水,发现河水清澈见底,而长篙撑下却又只留下一个篙尖,不禁突发灵感,写下这么一首別致的小诗:

这么清的河水,一眼看得见底 .

这么深的河水,一篙撑不到底.

这么清的河水, 居然这么深.

看着手中的长篙,怀疑自己的眼睛。

      诗歌从自然景象的逼真描绘中,不经意间暗示出一个高深的哲学命题:唯物辩证法中“矛盾统一律”.这一规律浸润在文艺创作中,乃是“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比方,在诗歌创作中“浅中见深,言近旨远”的对立统一就是一个生动的见证。清代诗论家厉志,在《诗经》的研究中就具体论述了这一美感特征:“直而能曲,浅而能深,文章妙诀也,有大可发挥,绝可议论而偏出以浅淡之笔,简净之句,后人虽百十千万而莫能过者,此三百篇之真旨。”(《诗艺管窥》)。诚然,《诗经》之中,这样的作品,随处可见,例如《小雅·釆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用的都是当时浅近的口语,抒发的却是酽得划不开的情思:首句以“杨柳依依”状写离家远戍的绵长愁绪,次句以“雨雪霏霏”烘托罢戍归来的无限悲怆,写得声情凄婉,感慨往复,难怪东晋谢玄视为三百篇中“最佳诗句”。又如诗佛王维《终南別业》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措词浅白,而意味无穷。一般把它看作是诗人“亦官亦隐”时“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的闲适情趣的表现。近人俞陛云却别具只眼,认为是“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诗境浅说》)。也有人从诗的情境中顿悟到“绝处逢生,困时再待良机之理”,“形象大于思想”,受众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体验, 从诗的形象意境中有自已独到的发现,所谓“见仁见智”。“诗无达诂”,这也就是现代诗学所说的语言具有从“能指”到“所指”拉开无限距离的“超语义性”功能的表现:行文至此,罗雀的诗句又不期然而然跃上心头:“这么清的河水,一眼看得见底,这么深的河水,一篙撑不到底。”多么神秘,诗的精灵!

      “浅而能深”确乎显示一种难能可贵的才华,一种具有亲和力的“朴素美”,难怪清代学者李渔很有感慨地说:“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闲情偶寄》)。“诗圣”杜甫就正是这样的“才子”和“高手”。请欣赏其晚年力作

《百忧集行》的结尾: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在门东。

      运用的也几乎都是浅近的口语,然而体现出的世态人情却是惊人的蕴藉,深沉:从“四壁空”引起的无限悲怆与喟然长叹,从老妻“颜色同”中获得的些许慰藉与一丝丝的欢欣,以及由“痴儿”“叫怒索饭”的呼号触动的焦灼的怜惜和万般的无奈…。交织一起,在诗人心里就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要问:被尊称为“诗史”的著名诗人为何过着如此穷愁潦倒“到处潜悲辛”的生活呢?诗人同样以“浅而能深”的诗句作了正面的回答: “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秋野》)用“鱼乐”,“鸟归”暗示必须有清明的政治,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这里同样以习见之物,浅近之词,蕴含重大的政治主题:这一方面表现出“诗圣”心系苍生“痌瘝在抱”的一颗至仁至爱之心,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杜甫艺术上极度成熟和高明之处,有识之士对此作出了高度概括“欲知子美高明处,只把寻常话作诗”(房嗥《读杜诗》)。这其实只是从另一个角度阐明“浅而能深”的奥秘。诚然,浅而能深是一种很高的审美要求,非高手不能为。

                                                       二

       我们欣喜地看到,“浅而能深”的诗艺传统,在当代诗人中也有很好的继承.

       有次我游长沙南郊公园,见到老诗人李伏波撰写的一副门联:

                                       鸠鸣红雨落,人语绿阴遮.

      不禁眼前一亮:十个普通的字眼,给人多么丰富的审美想象:上联“鸠鸣红雨落,”,让人感到大公园“鸟语花香”的优美氛围,且又以电影“蒙太奇”手法出之,更给人以“鸟鸣山更幽”的宁静、安谧的感受。下联楔入“人语”,则由“静”转“动”(闹),“直而能曲”,平添生气。而妙就妙在这“人语”又非“鼎沸”之势,而在“绿阴遮”里呈“朦胧”之美,恍兮惚兮之间,让人似乎听到相拥相抱的恋人的绵绵情话,不经意间又觉着从远方传来一堆妇女絮絮叨叨的里短家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妙在“绿阴遮”三字精心的艺术设计,它就像印度加娜庙门的半开半闭,让人保持一种窥探的欲望,给人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因为“一切所有的艺术,像生活现实一样作用于我们的感觉,诗则作用于想象,”(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故而在“绿阴遮”里,我又仿佛听到有人在浅吟低唱,吟唱声中我又忆起了广为传诵的一副农家门联:,“种田无税天荒破,养老有金饭菜香”。也许被浅唱低吟的正是这副门联。由公园门联想到农家门联,正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而这只有在“浅而能深”,“直而能曲”的诗中才有可能获得这种独特的审美效果。

      “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故而我国文学作品中对“树的歌咏,从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即已开其先河。不必通读《诗经》,即在《国风》部分有关“树的描述就已成星罗棋布之势。比方《召南·標有梅》写了“梅”;《魏风·园有桃》写了“桃”;《郑风·将仲子》竟写了“杞”、“桑”和“檀”三种树木。自然,这些都不是作植物学的说明,而是作为一种抒情载体予以咏叹。继承《诗经》传统,历代诗词中抒写“树木”(如“岁寒三友”中的“松竹梅”)之精品力作数不胜数,后人要想在艺术上对其实行超越,往往容易产生“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困惑和压力。于是富有创新意识的诗人,就放开眼光,另辟蹊径,不从微观上写某一种树,而是从宏观上运思,写一切树木最根本的特点(共性),因而给人一种全新的感受,请看当代诗人盖悦的《树》:

         除了你

         有谁能够只选定

         一个位置

         不管贫瘠

         还是肥沃

         立在这里就

         一生一世

         与风为伍(载《长沙诗词》2013年上)

  

     这是一首新诗,语言通俗,明白如话,就像潇水一眼看得见底,不过其內涵,只怕会“一篙撑不到底”。它明写“树”的一般特性,而暗示“人性”的耀眼光辉。它是在描述一种脚踏实地,坚持理想顽强奋斗,造福人类的崇高品格,从而深情赞颂平凡而伟大的劳动人民。读完作品,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老诗人臧克家的《三代》:

                   孩子在土地里洗澡/爸爸,在土地里流汗/爷爷,在土地里埋葬。

      我国农耕时代的老式农民不就是“不管贫瘠,还是肥沃,立在这里就一生一世”这样一颗“树”吗?吟诵之间,“树”的意象又让我想到了边防哨所的卫兵,为了祖国亿万人民的安全,他们用高度警惕的目光正视前方,身披冰霜“与风为伍”,像一株伟岸的大树,挺立在高山之巅。

     《树》的形象魅力,还激发了我的审美想象,我又想到:“非遗”的继承人,他们为了传承和发扬中华古老文化,数十年如一日,默默耕耘,苦修苦练,终于使濒危的古老艺术(如昆曲),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像一株花红叶绿的大树,在亿万钦羡的目光里灿烂在世界文化之林中。在对《树》的反复玩味中,我顿悟到:诗是什么?诗其实就是通过一个独特的意象,间接地唤起一种独特的情绪和想象的艺术。因为“想象是最杰出的艺术家的本领”(黑格尔语)。

      关于“蝉”的吟咏,自来不乏佳作,有唐一代,竟然出现“三绝”,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云:“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尤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借东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保,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这三首咏蝉诗,无论思想与艺术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是向有定评的。不过,由于历史时代的局限,以今天的眼光衡量,诗人们或是陶醉于封建士大夫孤芳自赏的满足中,或是呻呤在愤世嫉俗的幽怨里,总之是蜷缩在“个人”的小天地内,而生活在习近平新时代的诗人,同是咏蝉,却展现出一种別样的光彩,全新的境界,请欣赏长沙诗人罗典的《秋蝉》:

             (一)

吟风啸月菊花天,伴奏叮咚石上泉。

不向人间争大奖,林间一曲自欣然。

              (二) 

人间心曲爱如何,终日长歌复短歌。

至死枝头空壳在,煎汤入药挽沉疴。

      第一首中“秋蝉”于“菊花天”中“吟风啸月”,把最美的歌声献给人类,便“欣然”自安,并不希冀得什么“大奖”,这种只求奉献,不图闻达的清廉、高洁的品性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一颗“平常心”的袒露,更是我中华民族“男儿殉大义,立节不沽名”传统美德的体现,诗品不可谓不高。

       第二首境界更高,奏响的是“毫不利已,专门利人”这样一首“大爱”之歌,“至死枝头空壳在,煎汤入药挽沉疴”,蝉死枝头留壳,谓之“蝉蜕”,是治病救人(“挽沉疴”)的上好中药。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忠烈风骨,传为美谈,而可爱的“秋蝉”竟是“鞠躬尽瘁,死而不已”,这种精神,更是难能可贵。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自然界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生活与美学》)显然《秋蝉》二首决非“赋诗必此诗”,其间自有深意存焉。在诗的意象的感染下我立马想到了那些临终前断然决定捐献遗体的仁爱之人,他们同“秋蝉”一样,让自己的生命在他人体內延续。死后还给人类造福,这是何等境界,究其实,这种体会还只是浅层的表面的。从宏观考察,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证明:我们当今享受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其实大都(当然也有今人的创造)是前人提供的,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生命早已结束,但他们的事业一直在为后人造福,就像“秋蝉”一样。我们不能坐享其成,为了感恩前人,回馈社会,也应有所创造,这就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而美国杰出科学家富兰克林(1706一1790)深有感慨地说:“一个人最高的生命价值就是他死后他的创造还在造福于民”,我想,这些是否可以说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最原始的生命理念和思想基础。假定人人都能尊重这一生命理念,“地球村”就必然会变得更加自由,和谐,幸福,美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毛泽东《念奴娇·昆仑》)用浅近语言,平凡事物撰写成的《秋蝉》,竟然让人读后浮想联翩,百感交集,终于悟出一种深刻的人生哲理,这不就是“直而能曲,浅而能深”么;这时我似乎也徜徉在潇水之滨,感受那种奇妙的境界:

        这么清的河水,居然这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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