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复 旦
我老家坐落于大山的臂弯,那里丛林茂密,古树参天。大约是物以多为贱的缘故,有人伐树竟弃树蔸于不顾,谁刨归谁。
我上高中时在外地读寄宿。周末回家一有空就背上竹筐,扛着挖锄上山。那挖锄不似翻地用的板锄,很窄,很重,很锋利,一锄挖下很有力度。我遇见树蔸就将周围掏空,斩断主根,挪至坑外。虽累得汗流浃背,还要欣赏一番它那盘根错节的结构、坚实的质地和细密的圈纹。背回家的树蔸倚着当阳的墙壁层层码好,待到“九月重阳移火进房”之时,两堵墙前都码得满满的了。经过一夏的暴晒和烘吹,都干透了,缩小了,拿起向地下一摔,嘣嘣作干裂之声。邻居见了十分羡慕,就恭维我娭毑:“你孙子发财(柴)了!”娭毑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到我家来烤火啰!”
我家的火房中央,地下设有火塘。一到冬天,火塘里终日有树蔸或明或暗地燃烧,家乡人称为“蔸子火”。白天家人各有所忙,树蔸上就盖上一堆老糠,因此没有明火,火势只能非常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老糠蔓延。此时火房中飘荡着缕缕轻烟,淡淡地刺激着人眼,习惯了,就像菜肴中撒了点胡椒面儿那样有点辣味儿。待到晚饭后,家人陆续围坐于火塘边时,只需拨开老糠,将养在深闺的树蔸露出前半,蔸下掏空点儿,蔸子火就一改蛰伏的状态,焕发出熊熊的火苗,辐射出暖人的热能,连那一堆老糠也作烘烘的火响。此时烟尘尽收,暖意融融,连两岁的小姪儿也快乐得咿咿呀呀唱起儿歌来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难得蔸子火如此遂人心意。
待到火塘里的柴灰滚烫滚烫了,我将准备好的红薯、糍粑埋在其中,半个小时后取出一看,红薯熟了,糍粑软了,拍去表层的柴灰,进贡一点儿给娭毑,就津津有味儿地吃起来。这种原生态的吃法,令人想到山顶洞人的生活也不乏有滋有味的享受。等到夜深人散,将未燃尽的树蔸埋在灰中,次日凌晨扒开灰,红炭一般的树蔸又是当天的火种,不必动用火柴,更不必劳驾普罗米修斯。
我家蔸子火旺,冬天断黑后常有邻舍来火房串门。坐在火塘边的爷儿们手握旱烟袋的细长竹管,将一头装有烟丝的铜烟锅儿凑近蔸子火,然后口衔另一头的烟袋嘴使劲吸,叭叭有声,津唾四溢,让人感到韵味十足。此时,嫂子总是忙着沏姜盐豆子茶招待。嫂子沏茶堪称绝技。只见她沏好一罐茶,右手持罐,左手拿只碗,翻来覆去倒三次,递给客人的那碗茶中准是五粒黄豆。这事神了!有人特来印证,每次都能见证奇迹。有个小伙子当着众人的面和嫂子打赌,结果他输了,遵照赌约,他从外面墙边将十个树蔸搬进火房。次日相见,都称他为“蔸子哥”,他不禁尴尬起来,大家笑得不亦乐乎。一个囫囵的树蔸燃烧于火塘之中,往往下面烧空了上面才开始燃。由于火舌有声有色吞吐其间,就像神话中的龙张开了鲜红的嘴,家乡人视为吉兆。有年除夕,二哥见火塘中龙张嘴了,兴奋得唱起了民谣:
蔸子火,龙张嘴。
鞭炮响,新娘美。
娭毑笑二哥想老婆了。谁料这娭毑一手带大的二哥毫不害臊,他蹲在娭毑坐的火椅边,笑嘻嘻地说:“给您添个曾孙多好呀!四世同堂呢。”娭毑乐了,那高兴劲儿是我从未见到过的。
啊,六十年匆匆过去了,恍如弹指一挥间。而今冬天虽有电热器、空调御寒,让人温暖如春,然而每当大雪纷飞,我总爱回忆那洋溢着亲情和乡情的蔸子火,它是陈年佳酿,醇美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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