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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鹄:宁为处女在前,不作强弩之末

编辑:redcloud 2017-05-08 00:00:00
 ——关于结尾艺术的审美思考       张国鹄
     “开头同结尾处在作品的显目地位,它们同样重要。因此,诗人创作中,就应该严肃对待,精心打磨,决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将大大影响作品的艺术效果和美学品味。”一位深资诗歌理论家这样谆谆地告诫青年诗人。对此宏论,笔者基本认同,但仔细推敲,感到有些地方话说得稍嫌笼统,不够周密,还有可议之处。其“软肋”便是“开头结尾同样重要”这一点。愿直陈管见,与专家和读者商榷。
      “开头同结尾一样重要”吗?自然,用辩证眼先看,从强调两者的重要性这一点来衡量,这一论点是站得住脚的。因为“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剧中每个人物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是主角”。然而,唯物辩证法,既反对“绝对化”和“片面性,”又反对“均衡论”和“折衷”论。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每颗星星的光量未必一样;剧中人物也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才是“主角”,谁也不能说“剧中人物个个是主角”,否则还有什么主次之分呢?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深刻地论证了这一哲学原理:“矛盾着的两个方面中,必有一方是主要的,他方面是次要的。其主要的方面,即矛盾起主导作用的方面。”从这一观点出发,深入考察写作实践的丰富材料,我们发现:开头同结尾这一对矛盾中,结尾是“矛盾起主导作用的方面。”也就是说,尽管开头的作用不能抹煞,但结尾的艺术功能较开头要强得多。这应是不争的事实。可不是,一篇文章,纵然开头美妙至极,倘不能善始善终,收尾无力或成败笔,则近乎“为山九仞 ,功亏一篑”。《文心雕龙》称:“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余势郁 湮,余风不畅。”(倘若文章开头写的很精彩,但结尾却显得憔悴无力,那文章的气势就大大减弱。其韵味就不那么流畅感人)说的正是这个道理。相反,若起句平平,而结尾出彩,(至于“正文的充实”乃一篇好文章的必备条件,自不在讨论之列)则仍然能产生优秀文章应有的魅力,而开头的“平平”,甚或“低劣”也会被冲淡或遗忘,这是因为文章的结尾也如戏剧的收场,“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全凭此处撒娇,作临去秋波一转也。(李渔《闲情偶寄》)例如挪威伟大的戏剧家易卜生(1828-1906)的名剧《玩偶家庭》的结尾:
      海茂尔:娜拉!娜拉!屋子空了,她走了,奇迹中的奇迹!——(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全剧终)
      静寂之中突然传来关大门的“砰”然巨响,和一声“奇迹中的奇迹”的喟叹,留给受众何等广阔的想象空间,它传达出娜拉离开“玩偶家庭”那极端愤怒的神情和走向新生活异常坚强的意志...这个结尾,含蕴深厚,韵味悠然。一百多年一直扣响受众的心弦。
      诚然,《玩偶家庭》结尾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含蓄。这就启示我们,从“含蓄”的角度来考察结尾的重要意义和美感魅力。“含蓄”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美学原理。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有句名言“思考是人类最大的快乐,”十八世纪德国著名艺术理论家莱辛也说过,艺术家的作品“不是让人一看了事,还要让人思索而且长期地反复思索。”苏东坡甚至把“含蓄”视为衡文的最高标准。所谓“天下之至文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然而含蓄的美感力量,却主要体现在作品的结尾上。正因为这样,有些短小精悍的作品,如笑话、小品、相声、微型小说等,全靠结尾取胜,因而被称为“结尾的艺术”。这种结尾,有点像跳高,起初固然有一段短距离的“助跑”,但那是为了“蓄势”,蓄足势能,冲到竿前,猛力一跳,然后跃上一个惊人的高度,这才能产生令人耳目一新的美感效应。请欣赏加拿大的笑话《情书》:
最亲爱的吉米:
      自从咱们解除了婚约以后,我心中巨大的苦痛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恳求你,我们和好吧。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没有可以替代的。请饶恕我吧。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永远属于你的玛丽
      又:祝贺你中了彩票。
      结尾的附笔“又,祝贺你中了彩票。”“图穷匕见,”正是“点睛”之笔,这就“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有了这一句,就是令人喷饭的精彩笑话;短缺了这句,那只是一封要求复婚的一般书信。有了这句,讽刺的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短缺了这句,刻画的那是一位多情多义的女士。反差何其大也,看来短小的结尾能左右文学体裁和文章的主旨,其作用真是举足轻重,实在不可小觑!
      诚然,任何文体都需要一个好的结尾,而以“抒情言志”为职志的诗歌,一般篇幅较短,在结尾上更需精心设计,尤其是旧体诗词“十六字令”仅十六个字,绝句中的五绝才20个字,七绝也只有28个字,更需“结得响亮”,“令人惊艳。”请看今人陈奇峰的七绝《高跷》:
      赫赫巍巍似可尊,娇娇滴滴欲勾魂。
      舞衣忽被风飘举,半截原来不是人!
      构想多么奇妙:它以“高跷”象征身居高位又善于乔装打扮者,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在网络曝光后(“舞衣风飘举”)则立马暴露出贪赃枉法、男盗女娼的真面目:“半截原来不是人!”这一结尾宛如乐曲终了时的一记重锤,令人动魄惊心,真个揭(结)得深刻,骂得痛快,酣畅淋漓地传达出了广大人民群众对贪官污吏无比痛恨之情,也给受众以极大的美学享受。这就是前人说的诗歌“至结处一笔叫醒,使全篇实处皆虚,最属胜境。”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诗中还有一种特异的样式,叫“前粗后细”诗。此种诗,最初见于明代笑话集《解愠篇》。指的是开头粗糙、干涩而结尾细腻、丰腴极富韵味,前后形成强烈反差的那种诗。这种诗的奇葩大都绽放在我国明清文学的肥沃土壤中。其成因与追求“雅俗共赏”的市民文学在明清两代臻于鼎盛大有关系。试看明代杰出画家徐渭(1521-1593)的《题(长亭送别图)》:
      东边一株柳,西边一株柳,南边一株柳,北边一株柳。 
      愿借碧丝千万条,绾住斯人心不走!
      前四句只换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词,其余都是重复,繁冗沉闷,够“粗”的;而后两句则想像魂奇,情景交融,把送别的缱绻深情,表现得何等酣畅有力!够“细”的。这就叫“前粗后细”。这个结尾就像征战将败时,忽有神兵从天而降,前来助阵,于是转败为胜,大快人心。
      又如享誉诗、书、画“三绝”的诗人郑板桥(1693-1765),兴之所至,也有“前租后细”诗的艺  术实践。有次,他去为姓陶的朋友祝寿,一时兴起,乃吟成一首:
      奈何奈何且奈何,今日适遇雨滂沱。
      滂沱雨贺陶公寿,寿比滂沱雨更多。
      前两句“奈何奈何,”一片哀叹声,哪像贺寿诗?简直杀风景。这时陶公也许面有戚容。别慌,高明作者,自有高招:第三句急转直下,诗人抓住“滂沱雨”(切合语境),巧用“顶真”格,抑扬之间,最后逼出一句“寿比滂沱雨更多”的妙语。这一句如温度计上那鲜红的水银柱遇到高温,突然一下由冰点骤升到沸点。诗歌的情绪也就达于高潮。真是妙手偶得,情趣盎然。相信此刻陶公的脸上阴云顿收而“欣欣然有喜色”了吧。正是“前粗后细”,这才在结尾处跃上了一个出人意表的高度,给受众以异乎寻常的审美惊喜。这种出奇制胜,画龙点睛的结尾艺术,在当代新诗中亦时有所见。例如张庆和的《车站:》
     车站/一阵铃声/惊落满天星星/有的挂上枝头/有的跌进草丛。
     还有两颗呀/真淘气——躲进妻子送别的眼睛。
      如果说郑板桥的《贺寿》诗的结尾,比喻灵巧 ,但还是源于“现实”,而张庆和《车站》的结尾则想落天外,近乎“浪漫”:它出以幻觉,意象瑰奇,艺术的触角深入到了人物内心的最深层:夫妻分离时的依依惜别,深深的眷恋,甜甜的回忆,热乎乎的梦想等等,都在如星光璀璨的眼神中辐射出来。这就很好的实现了艺术对生活的超越,给受众以莫大的审美惊喜:这一艺术处理,生动的说明写诗其实质就是以艺术的手段去拓展情怀和心性,即用高于生活的美的意象和诗的语言建构一个五光十色的心灵世界,从而让受众欣赏之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久久陶醉在审美享受之中。能臻此境,才算完成了诗的审美创造。
     从对诸多诗歌文本特别是对“前粗后细”诗的审美鉴赏中,可以充分说明前面笔者所作的审美判断:“结尾比开头重要得多。”对此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1611-1679)一语道破,作出了非常中肯的理论概括:“宁为处女在前,不作强弩之末”(《窥词管见》)意思是说:宁肯开头柔弱一点,结尾一定要矫健有力。
      然则如何使结尾矫健有力呢?”标举“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杰出诗人白居易作出了剀切的回答:“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所谓“卒章显其志”,就是说诗作终篇之际应该鲜明地有力地显示作品的主题思想和诗人的创作旨趣,以充分发挥其“为时、“为事”的社会效应。请看他的系列诗歌《秦中吟•卖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卖花去。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诗中通过京城豪门贵族不惜重金竞相购买牡丹花的描写,深刻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豪华奢侈和挥金如土的腐朽生活,并指出这种生活是建立在剥削压榨劳动人民血汗的基础上的。结尾“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写田舍翁看花的感慨,语言简劲,对比鲜明,尖锐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本质。一个对句,一声浩叹,蕴含这么深广的内涵,触目惊心,味之不尽,正所谓“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明 谢嗪:《四溟诗话》)。同样是写看卖花,有的诗人(如柳浑)也 喟然兴叹:“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然而,这只是自叹买不起牡丹的无奈,其思想境界与白居易相比,诚不啻天渊!一个为自己而嗟叹,一个为人民而抒情。这关键不仅仅是艺术修养的高低,而主要在乎诗人的视域是否开阔深邃,即古人说的“有第一等襟袍,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为什么毛泽东诗词被誉为“中国革命的史诗,中华文苑的瑰宝”?为什么毛泽东诗词的结尾,总是大气磅礴,豪迈激越而又境界高远,引人深思?其根本原因也在这一点。关于毛泽东诗词的结尾艺术,兹事体大,一篇短文,难以胜任,笔者拟撰专论探讨。此处姑举一例,请欣赏《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游击水,浪遏飞舟?
      这首词写于1925年,是毛泽东青年时期的力作。写的是湘江与岳麓山的秋景,写的是对“峥嵘岁月”的回忆。然而并非怀古,不是悲秋,而是在欣赏瑰丽风景中大开大合地追叙早年的革命活动,抒发如火如荼的战斗豪情。“卒章显其志”就在结尾“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遇飞舟”,这看似“余韵”的咏叹中,也充分展示了上述内容。诚然,“到中流击水,浪遇飞舟”,其辞面意义自然只是“游泳击水”,但联系到词中“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小语境”,再联系中国新民民主义革命(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大语境”考察,这里的“语境意义”极为深广 :它已经由“游泳击水”的场面,通过象征升华而为“革命斗争”的画卷。画卷中鲜明的凸显的是:以毛泽东为首的新民学会一批热血青年,革命弄潮儿在时代洪流中搏风击浪表现出的烈火狂飙般的革命气概以及由此而构成的砥柱中流的英雄群像。这座英雄群像,魅力强大,威力无边:“天地为之昭苏,奸邪为之辟易”(毛泽东《民众大联合》载《湘江评论》)这就把革命激情,生命质量和青春活力写到了极致,它有如鏖战中第一遍冲锋号角,令人热血沸腾,催人冲锋陷阵,去夺取辉煌的胜利。再则,从篇章结构审视,“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一流溢着崇高美的画卷,也含蓄而有力地回答了上片结尾向整个宇宙提出的挑战般的诘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前呼后应,颇具匠心。总之,这个结尾达到了“物我一体”“思于境谐”的高境界,因而蕴含深厚,耐人玩索,“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真让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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