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怨我不该长大么?你曾经那么喜爱童年的我。那时候,一个冬季,你要远足几回来看我,从未说过辛苦,从未流露过半点不情愿。你喜欢在深夜而至,来时,朔风会挤得门缝呼呼作响,径直钻进我的被子里哆嗦。这样的夜晚少了夜行人,伴随你漫天飞舞偶尔的一声哀鸿,更显深夜的空旷和孤寂。第二天清早,忙碌的母亲一声“下大雪了!”我掀掉被子,趿上鞋,推开吊楼门,一个寒颤,好一幅柳宗元笔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江雪》画,我恨不得扑下去,深深地印上一个“人”字,或者像自家的小黑狗一样撒欢打滚。
背上书包走在白色大地上,小伙伴们兴奋地排成行,看谁的脚印跨度大、踩得深。间或有人戴着斗笠或撑着桐油纸伞经过,先是高高立在眼前,看着看着,便变成了一个瘦影,再看着,只剩一个黑点,然后,就只剩“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傍晚,最爱堆雪人,插几根干稻草,雪人长发飘然,两节小黑炭,点亮雪人乌黑发光的眼睛,撕下谁家褪色的旧门联,淡淡抹红雪人的脸和唇,裁一绺家里写春联的大红纸,雪人便有了鲜艳的红围巾。夜晚躺在床上,你体恤我牵挂白天制作的孤冷的雪人,于是,你用片片五瓣花,为她连夜赶制一件披风。
你来时若在节假日,山岭便成了猎场。大雪里,野兔子、野鸡藏在灌木丛中取暖,小伙伴、大哥哥围成几圈,“喔嗬”喧天,野兔、野鸡慌不择路逃窜。得胜归来,也不搞什么论功行赏,有多少人参与就分多少份,各自带回家去。有时猎获太少,干脆到谁家的大锅灶里“打平伙”,一伙人劈的劈柴,烧的烧火,备的备碗筷,一边做事一边互相打趣,家境殷实点的,一个闪身,回家拎来几两谷酒,温在壶里。酒喝干,肉吃光,意犹未尽地回家,还不忘相约明天再去野鸡岭。
这些年,你却来得稀少了,纵然来,也极不情愿停留,我想紧紧拉着你的手,像久别重逢般叙叙旧情,那怕拉拉家常也行,而你只在山顶的树梢上望一望,连手都懒得挥一挥,便不知去往哪个温柔乡了。
你不来,溪水缩在石缝里消瘦不堪,漫长的寒冷的冬季便少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诗一般的情景画一样的美景。
你不来,松树被蛮风拽得筋骨飒飒响,夜晚都不得安宁,它盼呀盼盼你来,从头到脚盖上你厚厚的被子,酣睡几天,休养生息。
你不来,腊梅备感“寂寞开无主”,那份伤心,不逊于黛玉焚稿。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孜孜不倦地苦练冰梅舞,一门心思想演给懂行的你看,既然你如此冷漠疏离,花开还有什么用?
你不来,种子犹豫要不要发芽,它怕它辛辛苦苦十月怀胎,在生命绽放成谷穗时,转而成为被你放纵的飞蛾的饕餮盛宴。
没有你的冬天,我拉着漆黑的夜长谈,琢磨究竟因何得罪了你,你怨我不该长大?我能抗拒长大吗?
你不来,我只好梦中寻你。你在梦中诉说,你来时的路上,不用月光盈盈照亮,不用星星殷殷点灯,你习惯了摸黑前行,但你懊恼天空时常阴霾着脸,你怕它的灰暗沉重了你的翅膀,跋涉不到我跟前。醒来,我以为你是对的,因为不只你惧,我也时常要加厚口罩出门,再想想,其实不然,生活总在继续,你应该相信,天空总有一天会蔚蓝。
你不来,我只好梦中见你,你在梦中揪着我的耳朵说,你来后的温床,应该是冰清玉洁的湖水,那份清纯,能让你做着童话般灿烂的梦,你嗔怪大地上不断出现的江河断流、湖水黑臭,躺下去,你会全身龉龃。我以为你对,鱼儿都抱怨生存不易,我也时常被熏得呼吸困难。可是,你能无视幡然醒悟的人们正在试图改变吗?你得相信,有那么一天,你可以在洁净的温床上好梦连连。
你不来,我只好梦中会你,你唠唠叨叨,说你喜欢大地暗香浮动,喜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慢生活,可人潮拥挤的城里和不见乡愁的村落里,尽是轰隆隆飞旋的车轮,呛得喉咙发痒的怪味,你吓得不敢落脚。我以为你对,我都见了就躲,何况清雅的你?只是,这是一个“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节奏时代,你哪儿不能栖身,何苦要选择大路上呢?
唉,你呀你,这个世界会改变的,你不该闷声不响地不来。我们约定好不好,今年冬天,就着红炉,温一壶老酒,疯它几场“飞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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