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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小议诗歌的“形象美”张国鹄

编辑:redcloud 2017-01-17 00:00:00

      别林斯基说:“哲学家用三段论式,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用形象和图画说话”,从哲学眼光审视其思维方式当是有别于逻辑思维的形象思维。形象思维的特点是:不论反映的是客观世界抑或主观世界,都能做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从而使受众一见倾心,几欲陶醉。对这种由形象而迸发的艺术表现力、亲和力和震撼力,我们称之为“形象美”。美学家李泽厚说:“无论哪一种美,都必须有感性自然形式(形象),一个没有形式的美,那不是美。”(《美学四讲》),而诗就是通过语言巧妙搭配把情绪酿制成形象(意像)的艺术。由此可知:“形象美”是建构“诗美”大厦的基石,诗人莫不刻意为之。试看南宋诗人蒋捷的《昭君怨·卖花人》: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内鸦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这是一幅色彩缤纷的水彩画,也是一段声情并茂的戏剧小品。有声有色,情趣盎然。寻常生活写得这样生动活泼,富有灵气,真如早春带露的鲜花。“形象美”的程度确实是相当高的。“诗美”之精,其来自来,原来宋朝曾有“鲜花的时代”的艳誉。据《武林旧事》记载:从端午节到六月六,皇城临安的女子皆头簪茉莉花,一时茉莉花香飘逸在皇城内外,缤纷花朵游弋于里巷街衢,蔚为大观。从这种意义考量,《昭君怨·卖花人》与其说是一首栩栩如生的叙事诗,毋宁说是一帧气韵生动的风俗画卷,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

     《昭君怨·卖花人》建构“形象美”的艺术手段是“白描”(相当传统诗学中的“赋”),而“白描”是一切文体的通用手法。诗作为最高的艺术,自有其独特的艺术手段。是的,“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致陈毅》),毛泽东一语中的,指出了诗艺的独特性。比兴并提,但质有不同:“比”是“借物为喻”,“兴”是“托物喻情”,然都离不开“物”(形象),也就是说它们都是用“形象”说话。用形象说话就能引发受众的想象和联想,拓展其“再创造”的审美空间,从而使作品酿造成诗情,飘逸出诗美。试看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婕妤,汉成帝妃子,长于文才,雅擅诗赋。后因赵飞燕得宠而被谮退侍太后于长信宫,诗赋自伤。《怨歌行》即系其中之一。洞悉婕妤悲苦身世,就会醒悟:诗中咏叹合欢扇的手法,决非写实的“赋”,而是“借物为喻”的“比”。它是用秋扇之见弃,比君恩之中断。比譬贴切,体情细腻,把宫女失宠后的忧伤、悲凉心情,表现得楚楚动人,是封建社会宫女悲剧命运一曲催人肺肝的哀歌。因题材的典型,表现的真切,对后世影响极大,且长期流传中最后沉淀为“秋扇见捐”(比喻被丈夫冷落或遗弃)这一成语,至今仍活跃在文化人的语用中。

      “兴”除了“先言他物以引发所咏之词”(朱熹《诗集传》)的艺术功能处,还具有“象征”意味,含义更深沉、微妙,正所谓“比显而兴隐”(孔颖达《毛诗正义》)。例如今人陶俊新的《吊任长霞女侠》:

任其暴雨狂风骤,万里长空驻彩霞。

懿范丰功昭九域,落红原是报春花。

      任长霞,河南省登封市公安局长,在职期间成功侦破刑事案件三千起,2004年不幸以身殉职。全诗四句,只第三句“懿范丰功昭九域”为“赋”(系诗的主旨),其余均为“兴”。第一、二句“风雨”与“彩霞”的对抗,象征革命战士对敌斗争中显示出的凛然不可犯的浩然正气,即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末句“落红”与“报春花”的因果关系象征女杰深远的政治影响和其强大的感召力量,是全诗的最强音。诗篇文化积淀也颇深厚,首联运用传统的“镶嵌”修辞格,自然无迹的嵌上“任长霞”这个闪光的名字。尾联则暗用清人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已亥杂诗》)的典故。这些艺术处理,显示出诗人精于构思的艺术功力,一定程度增添了诗的“形象美”的份量。全诗虚实相生,含蓄蕴藉,是一曲响遏行云的“人民公仆”的赞歌,其艺术风格则是优美与壮美的和谐统一。读后令人精神振奋,懦立顽廉,是氤氲着诗美,沸腾着诗情的精品力作。

      诗歌的艺术使命,既要讴歌真、善、美,又需鞭挞假、恶、丑。《昭君怨·卖花人》、《怨歌行》和《吊任长霞女侠》本身就是美的,当然要铸造“形象美”;那么,抒写假、恶、丑的人和事,也需要显示“形象美”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艺术都是美的,而作为最高艺术的诗,更应是美的极致。“诗使万象化成美丽”。(雪莱语)故而,诗中抒写丑的事物,决不能照相式的予以再现,而应饱和鲜明的爱憎感情,高擎审美理想的熊熊火炬,对丑进行揭露、嘲笑和鞭挞,从而激起受众对美的渴望和追求。正因为这样,故而面对一只吸血的蚊子,诗人都能把它表现得很有诗意 ,给人以美的享受,请看范仲淹的五绝《蚊》:

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

但知求旦暮,休要问前程。

      用“樱桃”、“柳絮”这样美的辞藻咏叹蚊子,把蚊子写得多美;然而,这并非肯定与赞扬,而是讽刺和揭露。从“柳絮轻”到“樱桃重”轻重的强烈反差中,暗示蚊子吸吮了人类多少鲜血,其残忍、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文学是人学”“咏物”即“咏人”。诗中的“蚊子”显然是贪官污吏的象征。把贪官污吏视若蚊蚋,足见范公对这些人间的“吸血鬼”的无比痛恨。这种深刻的表现决不是偶然的,而是诗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崇高人文关怀精神的折光。又比方,一掌在墙上打死一只蚊子,墙上涂着血污,这形象委实不美。可诗人笔下却另是一番景象:

      “一掌把蚊子浮雕在墙上/正法之后用我的血/写它的罪状”。(桑昌恒《打蚊子》)。

      出以象征,凝练深刻:“浮雕”是一种艺术形式,形象很美。但用在此处决不是赞美,而是宣判蚊子的死罪,把这个“罪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正法”、“罪状”系法律用语,这就给诗作注入了深刻的人文内涵,拓展了受众的想象空间。一个“血”字,更让人想象到人间形形色色的“吸血鬼”和“害人虫”,词语的“能指”向“所指”极度飞跃,实现了诗歌语言“超语义性”的审美功能。反复吟咏觉得这哪里只是写“打蚊子”,分明是“惩恶扬善”政治斗争的一种巧妙暗示,彰显的是人间一种浩然正气,奏响的是“正义压倒邪恶”、“美战胜丑”这样一支庄严肃穆的战歌。就在这“战歌”声中,作者胜利地完成了诗歌“形象美”的创造。

      在诗中建构“形象美”,除了运用“比兴”手法而外,娴熟地掌握“摹绘”技法,也是十分必要的。“摹绘”是一种修辞格,它是用具体生动的语言摹写表现对象的形状、色彩、声音和影像,给人以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如历其境的感觉,成语中有“绘形绘色”,“绘影绘声”。诗中“形象美”的建构自然也仰仗这“四绘”:

      一、绘形    请欣赏清·于天墀的《新月》:

伊谁家住暮云端,高挂镰钩不许攀。

想是嫦娥遮半面,羞人只露一眉弯。

      摹写“新月”,出以“比拟”修辞:用农家“镰钩”(拟物)和嫦娥“秀眉”(拟人)作比,天人合一,美妙传神,实为诗中描摹新月之佼佼者,又如今人杨孔皆《鸡司令》:“春妹喜当司令员,口吹铜哨手扬鞭。开餐恰似兵排阵,啄食犹疑雨滴船。拾蛋朝朝逾两百,赚钱月月上千元。阿哥相约黄昏后,青饲盈车下夕烟。”除颈联纯属“叙事”外,其余均为“摹绘,”形象细腻逼真,极富生活气息。特别是颔联“兵排阵”、“雨滴船”的比拟,极其贴切形象地展示出改革开放后农村劳动致富的火热场面,给人以如历其境的感觉,是对社会主义新农村一曲深情的赞歌。

      二、绘色  “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马克思语),特别引起诗人的审美注意,故而都乐于在自己调色版上惨淡经营。请看唐.张志和的《渔歌子》其色彩何等绚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需归。”青山、绿水、白鹭、红桃,青的箬笠,绿的蓑衣,黄绿的鳜鱼再配以“斜风细雨”这灰濛濛的底色,一副五彩斑斓的江南水乡春汎图,便赫然呈现在读者面前。无怪乎清代文论家刘熙载赞誉其为“千古风流。”(《艺概.诗概》)。

       究其实,绘色也不局限于实写自然风光。请看老诗人马焯荣《车过少管所》:

行人叹息此园中,桃萎李蔫病小虫。

但使园丁如父母,重教红白笑春风。

      “桃红李白,重笑春风”这象征性的“绘色”咏叹,寄寓着诗人美好的憧憬,闪耀出崇高的人文关怀精神,着想超越,感人至深。而其社会意义和美学内涵亦相当厚重,是巧于绘色的精品。

      三、绘声讲究绘声艺术是我国文学的优良传统,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开篇就是“关关睢鸠”(《周南·关睢》)。“关关”摹拟水鸟和鸣声,以象征爱情的美好。杜甫更是绘声的“圣手”,被诗评家胡应鳞推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登高》诗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通过“风急”、“猿啸”的“摹声”,奠定了全诗苍凉、悲壮的基调。《兵车行》则以绘声始,以绘声终。“车辚辚,马萧萧……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精妙的绘声,写出征夫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惨状,不啻对封建统治者的开疆拓土、连年征战的一份血泪控诉书。

      四、绘影绘影有一种艺术的优势,能在平面上显示出立体空间。绘画理作中称之为“透视”。这有两种情况:一、影子投射地上,如“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天仙子》)这叫“投影透视”。二、影子倒映入水,如“清晨天,云霞红艳艳,艳艳红天掉到水里面,彰河染成桃花片,唱一道小曲过彰河沿”(阮章竟《漳河水》这叫“反影透视”。诗中真实的绘影,可以使画面呈现出迷人的立体感,逼真地显示出诗歌的“形象美”。正如美学家宗白华所说:“影子虽虚,恰是生命是精神,是气韵,是动。”(《美学散步》),又如苏轼的《花影》: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摹写花影,细腻生动,花影重重,如何扫得开?幸好日落西山,花影遁迹,然而玉兔东升,又卷土重来。从写景角度看确乎纤巧逼真。不过若止于仅写花影则失之皮相。“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东坡先生绝不会违背自订的诗学信条。《花影》必有深意存焉。是的,诗人是将“花影”比况奸佞之徒,赶不走、撵不开,即令改朝换代,又有一批新的冒出来。令人有“重重叠叠上瑶台”之感。而“邪臣敝贤,浮云障日”则正是封建社会病躯上一种顽症。从讽谕角度看,又极尽曲折的能事。如此厚重、复杂的内容,莫不从“花影”中隐隐透出,巧喻善譬,寄慨遥深,《花影》应是绘影的上乘之作,给于我们深刻的美学启示:诗人的创作活动,写貌图形,只是手段、是初阶,而抒情言志,才是目的,是天职。是呀,诗人尽兴铺采摛文中,切莫忘了创作的终极目的和神圣天职。须知:尽管竭虑殫精一味绘形绘色、绘影绘声,倘若叙写中不见诗人的“心灵显影”(老诗人丁芒用语),那也只是一副干瘪的生活复制图而已,而像苏轼《花影》那样形象描绘中沸腾着鲜明的爱憎,隐蓄着深沉的寄托,即闪耀着明晰的“心灵显影”,这才称得上是诗的“形象美”,这才是“味之不尽”的真正的“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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