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是诗歌的意境?现在各家的阐述不尽相同,我们撷取一种最通俗的说法:意境是客观景物与主观情志融合而成的艺术境界。其特点就是我们常说的“情景交融”。很明显,诗歌的意境包括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而这两个方面不是拼凑的,而是融合的。唯有融合,才能形成有机的艺术整体,营造统一的氛围,给人以味之不尽的艺术享受。诗人的艺术匠心真能如此巧夺天工么?优秀的诗篇中真有意境这玩意儿么?回答是肯定的。只要我们对诗歌名篇的好之所在刻意探求就能实实在在真真切切领会到它的客观存在,发现有的意境既可意会,亦可言传。
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身心憔悴的琵琶女曾自述身世。她陈述了自己“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的早慧和“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色艺,回顾了“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放纵生活。但岁月如梭,年长色衰,境况就迥然不同了。“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封建社会艺人以耕读为本,商人地位卑贱,委身商贾已是无奈,而这个商人并不以夫妻感情为重疼她爱她,自己外出逐利让她独守空船。夜深了,她所见所感则是“绕船明月江水寒”。这个“寒”字语意双关。一方面秋天深夜气温下降,什么景象,什么什物都是冷冰冰的;另一方面,琵琶女抚今思昔,自然感慨系之。方其青春貌美之时,名噪京华,“五陵年少”都来捧场,而人老珠黄竟被冷落到如此地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由得不心寒意冷!因而“寒”字就代表了意境特征。而诗人呢,他听了琵琶女的诉说,类比了两人的命运,深感“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两人在诗中珠联璧合。琵琶女的身世似乎是诗人仕途沦落的投影;诗人取酒独倾借酒浇愁又与琵琶女于江边独守空船抚弄琵琶以排遣愁情悲绪异曲同工。由此可以感受彼,从甲可以领悟到乙,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命运相同使然,情感交融所致。“谪居卧病浔阳城”的诗人,每天听到的是“杜鹃啼血猿哀鸣”,其声凄神寒骨,使人惨不忍闻,其情其景相辅相成,进一步丰富了意境的内涵,强化了意境的特征。
诗人融化汇合的功力还显现在琵琶的演奏上。我们如果按照四个层次来赏析那个勾魂摄魄的琵琶音乐,思绪就会将音乐形象、诗人的身世和琵琶女的遭遇连缀起来,领略到一种绝非偶然的巧合和水乳交融的艺术,就会感受到由心寒而演绎成的复杂心态。可不是吗?那音乐始而激越,婉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如“间关莺语花底滑”,正好是他俩早年生活史上春风得意的音乐章节,一个曾艺使善才服,妆成秋娘妒,一个曾少年露头角,才气倾诗坛。那音乐继而冷涩,凝绝如“幽咽泉流水下难”,如“冰泉冷涩弦凝绝”,人生的乐章转入步履维艰,悲凉抽泣的阶段,琵琶女终于老大,门庭冷落,鞍马稀少,下嫁商贾,独守江边,深夜水寒,梦乡啼哭,而诗人被贬后也“吟罢低眉无写处”,甚至伤心得掩面哭泣以致青衫湿透。那音乐中途受险,暂歇,却“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琵琶女飘零凄苦之情和诗人仕途坎坷的悲凉之感,乘隙透露,趁机宣泄,弥满字里行间!那音乐忽而突起,奔放,如银瓶乍破,如铁骑突出,如刀枪齐鸣,如撕裂绸帛,从这一系列比喻中我们难道不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俩那种愤懑的情怀么?琵琶女“低眉信手续续弹”,岂只是说尽自己“心中无限事”,实实在在还有诗人的衷曲妙合无垠。琵琶音乐就是以他俩身世浮沉和感情特征为动人旋律,以风吹枫叶荻花的冷涩涩的秋声为伴奏,对当时不合理不公正现象的悲愤抗议之声,白居易“驱万途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的融化汇合创造意境的功力真令人叹为观止!
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歌更讲究推敲字词。全面把握字词的内涵,有利于创造统一的意境。内涵被全面把握的字词,常在诗内,亦可在诗外。我们试以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一诗进行说明。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的这首《早发白帝城》是他长流夜郎,途中遇赦,乘舟东返之作。这首诗不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欣赏,其领悟都离不开一个“快”字,而这个字在字里行间却不见踪影。这种艺术感受正如品尝一杯糖水,知其甜味而不见其晶粒。唐代司空图曾推崇那种含蓄动人的诗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早发白帝城》正是具有这种艺术特色的名篇佳作。
舟行快,这是诗歌四句同咏、着力反映的中心。既是写“轻舟”的快速行驶,必须要充分发挥动词的表现力。诗人的匠心在于把动词置于形象的鲜明对比之中,强烈地凸现出高速感。比方“千里”是个漫长的空间形象,在没有现代化交通工具的古代是足以使旅客“断肠”的,而“一日”匆匆,是很短的时间形象,“千里”之遥竟能“一日”还,其“还”之快是出人意外、令人惊讶的。一叶“轻舟”在“万重山”这叠嶂延绵千万里的形象之下简直是微乎其微了,但在一片猴子叫声中“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确是“乘奔御风”所不及的。在形象的鲜明对比之中的一动词,就调动了读者的生活感受和丰富想象,不由你不感到长江之水穿峡出谷和轻舟逐浪飞奔的艺术形象迎面扑来。四句之中,唯有“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读来似乎是单纯地写两岸猴子叫个不停,叫个不断,与“舟行快”无关,所以读者多从用笔之妙去领会,如清人施补华认为,“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岘庸说诗》)此话当然不无道理,但窃以为从水程迅捷的生活实感来解释该句,更能把握诗歌的立意,更能领悟李白那主张自然、反对雕琢的美学特色。长江两岸虽不乏重峦叠嶂,但有些地段的山峰却是随着山脉的连起伏隔些距离高耸一个。猿猴爱在那山峰之上。若舟行缓慢,这个山头上的猴子的叫声因船离去而渐渐消失,而下一山头上猴子的叫声还因相距较远而未听到,这样,听觉感受则是“两岸猿声啼又断”。若舟行如飞,那种听觉感受则不同了。这个山头上猴子的叫声犹在耳,船就飞驶至下一个山头下,听到了另一群猴子的叫声,这群猴子的啼叫声波未散,船又到另外一个山头下了,“轻舟”如此顺激流穿峡谷,猿猴的啼声自然连成一片,“两岸猿声啼不住”便是这种听觉感受的如实概括,即使是山峦重叠的江岸,结伙聚居的猴子也是相隔一些距离又出现一群,其啼叫之声仍须“舟行快”才能不绝于耳。从笔法的缓急上去欣赏,不如看到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朴素之美,不如看到它言外之意与其它三句的言内之意的一致性,不如看到它的出现给诗歌带来了表里相成、旨意集中的艺术性。
节奏快,这是与“舟行快”这一内容相适应的形式上的显著特点。第一句写辞别白帝,第二句写到达江陵,写完了所要写的全部行程,给人以风驰电掣之感。之所以这样写,因为舟行太快了,两岸的景物来不及好好观察就过去了,激流行舟的总体感受就是一日千里嘛!若问两岸所见所闻,那就补叙于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当时的确只听到猿猴的叫声不绝于耳,只看见青山接连闪过!这种生活感受决定了诗歌的快节奏,而节奏快又启迪着读者去领悟“舟行快”这一特定的内蕴。这种形式和内容的和谐统一、相得益彰,形成了摇人心旌的艺术感染力。
轻松愉快,这是诗歌中某些具体形象和诗歌轻快的韵律给读者的艺术启示。首句中的“朝辞”表现了诗人欣然回首相望的神态,透露了长流途中遇赦的愉快心情。若用“朝离”、“朝别”则收不到这种艺术效果。诗人写景特别选取了“彩云”这一镜头,虽则意在表现白帝城地势高耸,也显露了诗人逢凶化吉的欣喜心情,仿佛云霞也着色添彩,特来送行似的。特别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中的“轻舟”一词更有情景交融的功力,水流湍急、舟行如飞和诗人履险若夷的豪迈胸怀、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均蕴含其中,若用“木舟”、“小舟”则兴味索然。同时,这首诗朗读起来,流走激荡,韵致翩跹,毫无生硬阻滞之感,有一种欢快的情调,一种轻松的韵律把人引向那欣然飞驶于激流之上的艺术境界。所以,清代桂馥认为此诗“但言舟行快绝,初无深意”(《札朴》)的分析是不足取的。
“舟行快”、“节奏快”、“轻松愉快”,三者之中都离不开一个“快”字。“快”字在这首诗中的内核,是枢纽,它关联着诗歌的诸方面,内容的和形式的,外景的和衷情的,尽管它在三者之中的解释并不一样。诗人李白正是巧妙地利用了“快”字的这种多义性,创造了情景融彻、内蕴深厚的统一意境,写下了这激流欢歌的千古绝唱。
三,写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这不单是说挑选和描写形象至关重要,还要善于排列组合形象,使之成为生发饶有情味的艺术构架。这是表现意境的有效途径。现在我们以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为例加以说明。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吟诵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出主人公那动人的情态:深秋时节,夕阳西下,一位异乡游子骑着一匹瘦马,迎着飒飒秋风,踽踽独行,沿途远远近近的景象撩拨着他已十分急切的乡思,悲哀之情渐次加剧,以致于摧肝断肠。这位远方的客子,一路之上思归之情到底是如何步步发展,愈深愈烈,竟然达到“断肠”的地步呢?作家没有作一语捅破式的直陈和一览无余的倾诉,正如别林斯基所说,诗人是“用形象和图画说画”。这首被誉为“秋思之祖”的名曲,自然有它运用形象和图画的独到之处。是的,乍看似乎是物我分写,实则缘情布景。小令一开头就是一串景象鱼贯而出,节奏快,密度大,韵味浓,宛如电影镜头依次闪过,那是游子所见之景。细加品味,这些景象并非自然主义的如实排列,更非杂乱无章的铺陈,而是根据它们的美学特征结合成组的,就像演算数学题合并同类项一样。在读者审美过程中,这些组合成团的美学特征相同相近的鲜明景象,在“断肠人”的点发下,势必产生相互生发、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给人以味之不尽的言外之意,特别是这位游子羁留异乡的种种痛苦心态。
“枯藤老树昏鸦”,这组景象生机灭绝!枯藤攀绕,老树衰颓,昏鸦瑟缩,萧条肃杀,了无活力。目睹此景,游子定然以其境过于凄凉而不愿羁留,况且乌鸦都归巢了,人怎么能不策马扬鞭,兼程赶路呢?——这组景象给人以一种加速离去的内力,“催促游子归家”。
“小桥流水人家”,这组景象扑入游子的视野,他更会怦然心动:一架小桥,一弯秀水,几户人家,真是似曾相识!我回到家门前也正是这样,越过小桥,或趟过流水,即可跨进家门,那是充满天伦之乐的家庭,那儿有白发苍苍的双亲,有贤淑的妻子,有天真的娇儿。啊!我恨不得插翅高飞,扑入那温馨而久违的家中——这组景象使一种来自家园的牵扯力袭上心头,“吸引游子归家”。
“古道西风瘦马”这组景象给游子的是无可奈何之感。古道坎坷漫长,秋风凛冽迎面,而我那匹细骨伶仃的瘦马又筋疲力尽,走也走不动,它那马蹄叩打古道的有声无力的声响,就犹如一只鹧鸪在耳边悲鸣:行不得也,哥哥!愈是步履维艰,一筹莫展,愈是感到山高路远,孤寂无依——“游子不得归家”。
“夕阳西下”之景终将游子思乡哀伤之情推向极点。“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夜幕即将降临,今天时日已尽,又赶路不成了,而归家还路遥千里,相隔万水千山。至此,我们这位沦落天涯的主人公,已融注了以上一系列景象的意蕴,承受着种种心理上的刺激,饱尝了转辗飘泊之苦,在这悲切之情不可按捺的刹那间终于作出精神土崩瓦解、其形催人泪下的亮相——“夕阳肠断天涯”。
《天净沙•秋思》不但以常见的形象构成了一幅精美动人的秋效黄昏旅行图,更妙在“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不独得力于准确捕捉和精心选择形象,还因为在组合排列形象上独运匠心。可不是,物以类聚,景以情分,四组形象,各有特征,依次排列出来,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摇曳多姿地暗示了主人公游目聘怀、睹物思乡的种种感触和感情波澜步步加剧,终于肝肠寸断的发展层次,展示了独具慧眼的审美观照和绝妙的美学秩序!同样是这些形象,若扯乱组合,另作排列,则旨意难明,韵味索然,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文字游戏,岂能给后人以“情景双绘,物我一体”的优美意境而名垂至今! (教育学院支部 彭复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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