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国古战场赤壁往西,穿过一大片静穆的古林,群山之外的旷野上忽然出现一片水泽,蓝得已不能再蓝。那是横亘于湘鄂边地的黄盖湖。
黄盖的著名,是因为他创造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神话;黄盖湖的著名,是因为有了一个神话创造者。而黄盖创造的神话远不止一个,他的到来让这一片土地一个大湖从此有了一种激动不安的梦想。那些看上去很憨厚的农人,譬如说我的父亲,夜里做梦竟然会梦见当年的黄盖大将军。或许他久远的前世也曾是将军麾下的一个战兵,又把两千年前的记忆变作了今夜的梦想。在一些有电闪雷鸣的夜晚,黄盖湖还有更神奇的事情发生,那些早已沉没的陆地和湖中的岛屿又会奇迹般的生长出来。这不是传说,许多现在依然活着的人都曾亲眼目睹。更令人吃惊的是黄盖湖清澈的湖水,清澈得可以让你看见那座早已被大湖淹没的城池,还可以看见当年的战兵肩上的长矛,光芒强烈闪动,鲜红的红缨子满心喜悦地飘扬。
遥想当年黄盖在这里屯兵作战,将兵营扎在大湖四周、长江一线,以村为建制,一共十三村,战时作战,平时作田。那时的黄盖湖和洞庭湖连绵一片,水域远比今天辽阔,我故乡谷花洲,该是这十三村之一。黄盖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屯兵,我真担心他会把打仗这件事忘了。有这样一湖好水养着,有这一片黝黑发亮的土地,这里便源源不绝地生长出水灵鲜亮的女子、四时而开的鲜花和不顾一切地从泥土里汹涌而出的蓬勃绿色。两千多年了,这里的老百姓世代流传下来的故事早已远离了当年的血战,但那些战兵当年留下的种子,还在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播种,种什么,长什么,没有长不出的东西。哪怕最平常不过的萝卜,白菜,榨菜,豌豆,辣椒,茄子……又总比别处的有味道,还有一种古怪的灵气。
一个人能降生在这样一片土地上,哪怕一辈子当个农人,也有某种优越感。小时候,我父亲就常教训我,天底下还有哪个地方比这里好?连野猪都从山里往这滩上跑!他一生都善于用这种极朴素又极形象的比喻揭示出某种农人的真理,而农人的真理是根本不须证明的。现在,我早已超过了我父亲当年的年岁,几十年走南闯北,山珍海味也品尝过不少,但那些既怪异又昂贵的家伙,实在不如家乡的萝卜白菜大快朵颐。我总觉得那最平常不过的东西也藏着某些秘密。
我能干的大娘是很懂得这里面的秘密的。她有一手从黄盖湖畔的娘家带来了祖传的秘法,这秘法据说还是当年黄盖的那些老战兵传下来的。她把刚采摘回来的还带着露水的蔬菜、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还粘着新鲜泥土的萝卜,还有形形色色的新鲜菜蔬,先杀青,然后进行巧妙的腌制.用一个个荷叶坛装好,又用湖中挖出来的黄泥密封,然后沉浸在湖水里。她干这事时被一种神秘气氛笼罩着,排拒了任何试图接近她的人。每次,远远地看着她把一只只坛子深藏入水,我都怀疑那水里是否深藏了一部秘籍。后来我才知道,大娘这样做其实与秘密无关,而是不让人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把那些洗得特别干净的东西弄脏了。我洞明而练达的大娘,一生都特别干净。
当坛子入水后,又在你差不多把这些坛子忘了之后,这时你无意走近水边,在长久的寂静中偶尔会听见咕咚一响,清脆,深邃,好像有什么活物在水中换气。那活着的东西,就是这坛中之菜。经七七四十九天的泡制,一切早已蕴含着这个大湖与生俱来的味道,然后,在有阳光的清晨或有月光的夜晚,大娘仿佛在举行一个乡下女人虔诚的仪式,那一只只坛子被小心翼翼地打捞出水,揭开了,那久不见天日的坛中之物一旦接触风月,顷刻间,一个村庄都能闻到那那弥漫四散的醇香,让你有一种换不过气来的感觉。又看那终于揭开了秘密的荷叶坛里,那深藏的菜蔬虽已腌过,泡过,却还是那样水灵灵的,脆生生的,如依然生长着的鲜活生命,活色生香。最鲜活莫过于味道,大娘用两尺长的筷子把坛中的东西夹出来,慷慨地让村人一一品尝,好呷,好呷,啧,啧啧,啧啧啧……一片咂嘴声,口水都流出来了。
听说,当年黄盖为了火烧赤壁向周瑜献苦肉计,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那打可是真打,那痛是真痛,那伤也是真伤。一身伤痕的将军吃什么都没味道,手下的军士想尽了办法,最后捧上了十三村酱菜,一下就把将军咬紧的牙关打开了,这才把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又养得英武剽悍起来,在赤壁之战中打了几个漂亮仗,打得还异样的轻松和舒畅。又听说,大捷之后,盟国军师诸葛亮在鲁肃的陪同下来黄盖湖劳军,黄盖命十三村的每个兵营奉上酱菜以款待贵宾,诸葛亮和随从走过一村,尝过一村,好呷,好呷,啧,啧啧,啧啧啧……一片咂嘴声,口水都流出来了。看来,大人物和小人物其实没啥两样,一样的嘴馋,一样的流口水。当然,毕竟还是有点不同的,老百姓吃了好东西,美在心里,诸葛先生吃了这样的美味,难免会诗兴大发:“久食龙肝不知味,谗涎只有十三村”。这两句诗,说不上什么千古绝唱,却也在黄盖湖流传了两千年。而在我故乡临湘县,有两样东西给她带来了世代的骄傲和尊重,一是十三村酱菜,二是龙窖山茶,都是皇家御用贡品。——这倒不是传说,而是真正的历史。
我大娘吃了一辈子的萝卜白菜、坛子菜,没吃过龙胆风肝、燕窝鱼翅,连看都没看见过,却一直活到了九十八岁。她走了,这么大岁数,也早该享福去了。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也许不是难过,兴许是因为生活中从此就少了一种味道。大娘活着时,我每回一次故乡,都是要带着大娘密封好的坛坛罐罐上路的。现在,两只手空了,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又可惜,我大娘的那一手绝活竟没有传下来,不是她不想传,而是这些年来,早已没有谁还有那样缓慢的耐性来学一门年深日久的手艺。在故乡和怀念之间,又不知道还有多少像我大娘一样大娘最终也没找到这泡制十三村酱菜的传人。
揪心哪,传了两千年的手艺,眼看着真的就要成为历史了。如今,烟火人间少了的不止是一种手艺,一种味道,如今,在广袤的大地上已经很难找到一个真正的自然村落了,只剩下了一些古老的村名和没有了乡土气息的村庄,许多的村口也早已被城镇的街口占领,连那些两腿糊满了泥巴的农人也一个个穿戴整齐,纷纷进城进厂了。对于我,或许,只有关于故乡的记忆里还在倔强地散发出与乡土有关的气味。
但我的担心似乎又有些多余了,近日有客从家乡来,顺便给我捎来了两坛十三村的老酱菜,还是荷叶坛,还是用乡里的泥巴密封得好好的。揭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袭击着我的鼻翼,好呷,好呷,啧,啧啧,啧啧啧……两千年的一种乡村味道仿佛突然复活了,顷刻间全集中到那一刻我的舌尖上了,我深深地感知了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乡村的滋味,浑身被奇妙的感觉所充满。
良久,我吐了一口气,轻轻叹了声,是这味儿,真。(作者:陈启文)
陈启文
陈启文,1962年生,湖南临湘人。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文学创作一级。曾在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门供职十余年,1993年辞去公职,从此成为一个恪守着独立人格、一直在体制外坚持严肃文学创作、仅凭稿酬为生的自由写作者和自由思想者。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精选集《季节深处》、《漂泊与岸》、《谁正与你擦肩而过》等。《河床》被誉为一部“让生命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让我们最直接地感受到生命的气息”的“中国第一部生命小说”。在年过不惑、走向天命之际,越来越觉得“还有比写小说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近年来投入大量精力写作人文随笔。曾获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国作家》第一、二届郭沫若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四届老舍散文奖、第四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以及香港、澳门、加拿大等地举办的世界华文文学奖,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萍。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司空图《诗品•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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