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在，人未老
冉晓仲
有大有小，新春访老，是我们乡里的规矩。正月初头，我走进浏阳河畔一个祥和温馨的社区，轻轻地叩开我国诗坛前辈，省作协名誉主席未央先生的门。满头银发的老人笑眯眯地伸出暖和的手迎我：“君从故乡来，喜事几箩筐，我听着搂着!”老乡相见，湿润了眼眶。
我踏着朗朗笑声进屋，几株冬青与红艳的腊梅相映成趣，把让书柜占了一半的客厅溢满喜气，尽现嫂夫人的东北豪爽耿介性情，宁静中的热烈也许是未老长寿的一大秘诀。你看他天庭饱满，脸颊红润，蚕眉横卧，双眼炯亮，牙满洁白，声朗音正，一幅活菩萨相。八十老翁如此身健气旺，我快活地双手合十说：“您老丰伟，有如青山!” 他淡然一笑，慢声说来：“同乡有缘，说么子奉承话?你把话说大了，我担待不起。你晓得，我就是一个兵，一个老百姓，过流水的日子。话要这样讲，水绕青山转，青山在，人未老!” 品茶间，我们从临澧县城的变迁说到澧水上的古镇合口，从腰斩澧水的青山大坝说到飞跨大河的张公庙大桥，大有近乡情更切的感怀。但老人问得最多的还是他儿时母亲领他劳动的地方，那曾在私塾点过卯的娘一边教儿种豆种瓜，一边教他唱古曲《苏武牧羊》，背诵岳飞的《满江红》，开眼启蒙的山水间该是哪番奇装异景呢? 我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村村通了水泥路，班车开到了家门口，澧水两岸的小平原上沟渠纵横，旱涝保收，水稻棉花高产，吐鲁蕃的葡萄、福建的杨梅早已成本乡名产。赶科技集特热闹，农技员是“宝贝”被人争抢。好多农民兄弟都西装革履地把大车小车开进了自家的工厂、洋楼、别墅，您老要回乡得请个好向导才成。 未老听得眯眯笑，眼角绽开菊花纹，从棉衣袖筒中抽出双手拍着巴掌说：“我不成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故乡客了么?家乡要变新变好才能不愧对我们牺牲的战友。”浓浓乡音勾起了他的绵绵乡愁，思绪回到了血与火的岁月。 未老本名章开明，祖籍湖南临澧县，笔名由来颇有传奇色彩。解放前夕，他在省立第四师范(即桃源师范前身)读书时，和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组织了名为《乎乎乎》的文学社,连用三个疑问词，意即对当时社会的黑暗统治不满，通过作品予以泄愤和揭露；后来他们还在一个民报上辟了个副刊，由章开明主编，为避开国民党反动派的检查与迫害，便沿用了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未央”这个笔名。思想上的迅速觉醒使他有了追求正义与光明的强烈愿望，师范即将毕业的他于1949年7月，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先期解放临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投入解放大西南的战役，后又回师湘西平息匪乱。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枪声就是命令，整军成建制的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严惩胆敢把战火烧到祖国国门的侵略者。誓师会庄严而悲壮，将士们同仇敌忾，把自己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部队番号逐一写在一张白布条上后缝进军装衣领里，时刻准备光荣报国。未央已记不清参加过多少次惨烈战斗，一手拿枪，一手握笔，既当战斗员又当文化教员，双枪齐发。在枪林弹雨中，卧冰尝雪转战朝鲜三千里江山，以舍生取义的坚强决心践行志愿军崇高的国际主义义务，履行一个共产党人的神圣职责。 直到1953年朝鲜前线我军打过“三八线”，胜利在握时，未央服从命令回到了祖国，边学习边休养。朝鲜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浴血奋战，与其说是经历了人类历史上一场史无前例的残酷战争，不如说是灵魂经受了一次血与火的洗礼。他每一天都在战斗，每一天都被一个个真实的故事感动着，生龙活虎的战友全活在他心里。那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一幅幅慷慨赴死、气势如虹的画图，常常令他彻夜不眠，强烈的使命感驱使他拿起手中的笔，把气壮山河的勇士，把视死如归的烈士，把甘当无名英雄的战友的不朽业绩向祖国报告，向人民请功。 1953年3月，他的著名诗作《祖国，我回来了》在《人民日报》发表，即刻引起轰动，一时风靡全国，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回荡着那亲切而铿锵的声音：“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回来了／祖国我的亲娘！”那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对伟大祖国的深情呼唤，是儿对娘的亲昵情爱。人民沉浸在亲情涌动、大爱无疆的海洋里。记得在我们县的一场文艺晚会上，配乐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化妆诗朗诵《祖国，我回来了》震撼了小城，演员们声情并茂的表演把人带到了炮火连天，冰天雪地的前线，一声“祖国”如儿唤亲娘，一声“我回来了”似儿扑亲人怀。有娘在，幸福长，台上台下顿时响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排山倒海的声浪，城乡又起“娘送儿，妻送郎”踊跃参军的热潮。 《祖国，我回来了》、《枪，给我吧》等以朝鲜战争为题材的诗歌，奠定了未央在中国诗坛的地位。他的诗朴实无华，爱憎强烈，情深意远，广泛流传，影响了几代人。在战火纷飞的磨砺中，他从战士成长为军旅作家，也成了一代青年的楷模，走进了人们的心里。但当有人向他请教诗要如何写时，他的回答简洁明了：我是志愿军。他在散文名篇《我看见了那场战争》中详细地回答了众人渴望回答的问题。 他说在朝鲜牺牲的战友中就有他的胞弟章开晦，是在突破“三八线”的战役中壮烈殉国的。他的母亲，一位中国农村的普通妇女，在国家危难时刻，深明大义，义无反顾地把两个儿子送到朝鲜前线。儿子当兵是为国尽义务，也是母亲的巨大付出，无私无畏中蕴含着诚心舍弃的一切，直至生命。他如实地写道：“我没有勇气把这个凶讯告诉她，母亲却接到了一个小包，打开一看，是小儿子的一支钢笔，几个小本。她明白了，当即昏倒在地，醒来后在泥地上打滚，呼天唤地。她一直在为朝鲜作战的两个儿子心惊胆战，吃不香，睡不稳。她想，朝鲜冰天雪地，儿子晚上很冷，她在寒冷的晚上也不盖被，陪着受冻。”这就是我们最可爱的人的伟大母亲，何曾图报?唯有奉献。在她们心目中，祖国是庄严神圣，至高无上的。大义大爱，大智大勇，让诗人刻骨铭心。他说，我对战争的感受深了一层，弟弟、母亲，朝鲜、祖国，战争、和平，我似乎感到很具体了。在以后我写出的诗《祖国，我回来了》，祖国和母亲已合为一体，“我看见你在向膝下的儿子招手”。在《枪，给我吧》中，烈士也和弟弟合为一体，“莫非为了你的母亲放心不下?”儿是娘的心头肉，十指连心，爱也悠长，情也悠长。对战火岁月的回望，对创作激情的回味，印证了诗人的金石之言：没有在朝鲜的亲身经历，就没有他的诗，每一首诗都是战士们心声的倾诉。 未央回国后，征尘未洗即全身心地投入到祖国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到工厂，去农村，上海岛，下连队，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为情所动，诗从心出，本色自然，合拍时代，代言百姓。所以他的诗集《祖国，我回来了》、《大地春早》、《假如我重活一次》等被一版再版，一首首真挚情深的诗流传在了人民中间。人民爱他，他爱人民，他说自己和诗都是人民养育的。 1963年，电影《怒潮》问世并在全国热映，片中插曲《送别》不径而走，遍唱大江南北。由于未央是原创人，人们又把“好诗好歌”的赞誉献给了他。然而，正是这部叫响影坛的精品力作，却在“十年浩劫”中被诬为大毒草，主创之一八一电影制片厂郑洪同志蒙难，亲历了电影中那场伟大斗争的吴自立将军命悬一线，未央历经磨难险遭不测。好在未央在辗转批斗，下放改造之处，人们仍“诗人前诗人后”地招呼他。人民心里有杆秤，功过自在民心。甚至有贫下中农当面就唱“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一语双关，牵人情肠，这让别有用心的人汗颜，无地自容。从战火中走来的未央，自知真理在人民手中，斗胆阐明真相：《怒潮》是以1928年2月，发生在湖南省平江县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农民暴动为背景创作的，那是红旗一举，千呼万应，杀声震天，攻占县城的英雄史诗，史称“二月扑城”的著名事件。歌颂的是党领导下的土地革命斗争中声势浩大的农民运动，演出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一幕正史大戏，这与同年彭德怀同志起事是两码事，何谈翻案?何罪之有? 十年磨一剑。1958年，未央受湖南省军区副司令员、老红军吴自立将军之邀，帮助写革命回忆录。在革命战争年代丰富生动真实感人的众多题材中，“二月扑城”的惊险故事得到两人的共识，不但决定写好这段历史，还萌生出了搬上荧幕的强烈愿望，很快得到有关方面的响应和支持。从此，他们走过了在平江五年的精心创作历程，《怒潮》终于得到革命老区人民的认可。未央念念不忘在平江跋山涉水与老农会会员、赤卫队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日子，昔日穷苦百姓们舍家率子提着脑袋举起大刀梭镖闹红，一心一意跟共产党走，望穿秋水盼红军的坚定信念使他这个老兵感同身受，仿佛又回到血火纷飞的战场，已和“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的革命先辈们融成了一体，才有了“半间屋前川水流，革命友谊才开头”的心里话从心中喷涌而出。一曲《送别》绝非是儿女情长的哀怨，而是受苦受难的泥脚杆子们闹翻身求解放的铮铮誓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送别》是弘扬革命的正气篇。 是母亲给了儿子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从社会纷繁的事物中敏锐地辨别出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本质区别。爱憎鲜明的立场，理性辩证的审美观，决定了作品正确的价值取向和人民性。未老的诗如此，小说创作也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他写于改革开放之初的小说《巨鸟》，宛若一幅农村风俗画，一位老实本分善长打野猪的农民硬被区长任命为武装部长，不求官、甘为民的守猎人，几经折腾终下台，深刻揭示了自以为是的长官意志在干部任用上的失误与危害。一出闹剧,发人深省，实为人事改革的一面镜子。《当代湖南作家作品选·未央卷》(1997年《湖南文艺出版社》)收集了进入新时期以来，他发表的中短篇小说15 篇。他的小说从多角度多侧面地展现了人们在社会巨大变革中多姿多彩的生活,将一个置身于新与旧激烈矛盾冲突中有血有肉的人物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让他们在改革的阵痛中，引起人们对他们命运的高度关注，从深层次的思考中明白不改革是没有出路的通理，为改革开放大潮推波助澜。 不论读未央的诗，还是读他的小说，都如同走进平常百姓家无拘无束地拉家常,扯白话。平平和和的语言中饱含着真真实实的情感，看似平淡舒缓的叙述中隐含的是激流大浪，细微末节中常见响鼓轻敲、拨雾见峰的神来之笔。朴素清纯，从容淡定，内敛沉毅的品质形成了他现实主义的艺术创作风格。功夫在诗外，未央其人也全融和在他的作品里。 临别时，未老把一本精装的《当代湖南作家作品选·未央卷》赠我，并把我送到浏阳河畔一起听涛，一起凝望不远处的巍巍青山，言犹未尽地说：“你瞧，水绕青山转，青山在，人未老”。他眯起的眼睛猛然睁得很大，声音也高了几度，“祖国长青，我还是个孩子哩!”几份恋情尽挂在了脸上，难怪他这般年纪依然鹤发童颜，原来他和他的作品伴着祖国一起成长。（作者系机关支部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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